無常巷,終日不見日,小孩不知其因,老人退避三舍,無知者必犯大忌。
黃昏,鷙鳶街此時正是孩童下學,小販準備收鑼時,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跑到了“醉鳹寮”。
“葉掌柜,葉掌柜,我們下學啦,今天有蜜糖嗎?”
醉鳹寮是這里最大的酒樓,而孩童稱呼的葉掌柜就是這里的老板葉星云,平日會給每個孩子吃糖,小孩也非常喜歡他,每天下學都會跑來找他要糖吃。
“有,有,有,當然有你們等我一下,我先給這位客官結一下賬。”他頭也不抬,指尖在算盤上一撥,噼啪聲清脆如雨落瓦。算盤珠子剛定,他已換上一副笑模樣,彎腰從柜臺下摸出一只藍釉小罐,揭開油紙封,里頭整整齊齊碼著琥珀色的麥芽飴。“排隊,排隊——小豆子,你今日背書背得如何?”
最前頭的小丫頭踮腳,雙手背在身后,眼睛亮得像兩粒黑葡萄:“先生說我背得最好!”
“好,那就最大的這一塊給你?!比~星云用細竹簽挑起一塊掌心大的飴糖,糖身還沾著薄薄糖霜,像落了一層初雪。小丫頭歡呼一聲,接過便跑,其余孩子立刻嘰嘰喳喳圍上來。他挨個遞糖,動作利落又溫柔。
“一人一塊,不許搶。誰要是掉了,今天可就沒有第二塊了。”
孩子們齊聲應了,像一群小雀兒撲棱著散開。葉星云這才直起身,將剩下半罐糖重新封好,抬手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糖霜,眸光微斂看向遠處巷口,幾個小孩圍成一圈跳房子,竹片敲在青石板上的節奏脆生生——
一二三四跳花繩,
紙馬過橋慢慢行;
槐樹搖,燈籠紅,
新娘抬轎笑盈盈。
稚嫩的嗓音拖得老長,末尾“盈”字拐了個彎,像貓叫春。
過路的老人聽了,臉色驟變,急急拽走自家孩子:“莫唱!這是催婚的鬼調子?!?/p>
檐下風鈴忽然無風自響,隱隱約約像極了迎親的鑼鼓聲。
天色暗得極快
最后一抹殘陽像被誰一口吞掉,鷙鳶街的金線瞬間斷在巷口。風從屋脊卷下來,帶著白日余溫的塵土,撲在人臉上卻涼得發滲。燈籠一盞接一盞亮起,昏黃的火舌在風里顫,把醉鳹寮的招牌照得半浮半沉。
四周已經安靜下來了,街道上,一個少年晃悠悠地晃到燈下。
他穿著半舊的月白長衫,衣擺皺巴巴像從箱底隨手拽出來的,下擺還沾著幾星墨漬,活像剛打翻了硯臺。烏木藥箱斜掛在臂彎,蓋子半翹,瓶瓶罐罐叮當作響——倒像個胡亂收拾的食盒。
少年把散亂的鬢發別到耳后,朝柜臺里作了個長揖,聲音清朗帶笑:“掌柜,叨擾了。請問‘無常巷’的紙馬鋪怎么,在下初來乍到,實在辨不清方向,還望指個路。”
葉星云指尖在柜臺木紋上敲了敲,眼尾那點懶散的笑收得極快?!凹堮R鋪?”
他拖長了音,像把這三個字在舌尖滾了一遍,才慢悠悠開口,
“那地方白日里都不見光,夜里更不好找。小兄弟要是不急,先在醉鳹寮住一晚,明早我領你去。”說罷指腹在袖中輕輕一捻,一包細若齏粉的“眠霜”已滑入掌心。
那粉末色如月白,沾酒即化,無味無痕,一盞下去,人便沉在夢里,外頭鑼鼓翻天也喚不醒。他執起酒壺,手腕微傾,粉末隨風散入琥珀色的“忘憂釀”中,瞬間消弭無形。
酒面只浮起幾?;被?,像尋常酒沫,毫無破綻。
“新釀的,嘗一口,算我請?!本泼娓≈鴰琢;被?,香氣甜里帶苦。
林聽瀾確實也有些乏了。
他把藥箱卸在柜臺旁,揉了揉被勒紅的肩窩,朝葉星云又是一揖:“那便叨擾掌柜一晚,明日再去?!比~星云笑著吩咐小二:“帶這位公子去二樓東廂,熱水、飯菜都備上。”
轉回頭,他把那半碗“忘憂釀”往林聽瀾手邊再推了推,語氣輕得像哄孩子:“夜里風涼,喝完再睡,省得做噩夢。”燈火下,少年掌柜的眸子映出兩點幽綠,一閃即沒——
今夜無常巷要迎鬼親,活人可不能亂走,特別是他這種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得先把這個人穩穩扣在這里。
亥正二刻,最后一盞燈籠被摘下。門板合攏的悶響滾過空街,像誰把一口大甕蓋嚴。樓內,燭火盡滅。
樓梯拐角處,林聽瀾的呼吸已沉得聽不見,藥性發作,他陷在忘憂釀的夢里,連風鈴墜地都不曾動一下。同一瞬,一道人影掠出后門。
長衫褪下,露出內里貼身的玄青短打。葉星云足尖點地,無聲無息穿過鷙鳶街,袖口滑出兩枚薄刃銅鑰。
他并未回頭,只抬手在唇邊打了個無聲的呼哨——巷口老槐上,一片落葉悠悠墜下,替他掩了最后一步聲響。無常巷幽黑如墨。
巷子盡頭“紙馬鋪”的朱門緊閉,銅鎖銹得發紅。葉星云蹲下,拿出銅鑰在鎖孔輕輕一撬——
咔。
三息不到,鎖舌彈開。
他閃身入內,反手扣門,門閂“嗒”一聲落回原位,屋內燭火未點,一線冷白月色斜切進來,正照在供案前的紙馬上。
紙馬旁,立著沈硯青。
玄衣如墨,袖口銀線暗紋浮動,像夜色里悄悄游走的符箓。膚色極白,是終年不見天日的瓷釉,襯得眉色愈黑,眼瞳愈靜——兩丸浸在寒泉里的墨玉,無波無瀾,卻映得出世間最細的塵埃。鼻梁峻直,唇薄而淡,說話時只微啟一線,聲音便似冰上滾過的玉磬,清越透骨。
他指間拈著半寸朱砂筆,筆鋒未干,在月光下泛著幽紅;左手腕纏著一道墨色死線,線在蒼白皮膚下隱隱跳動,如囚烏蛇。他就那么淡淡站著,卻讓滿屋紙人、紙馬、都低了頭,似在無聲朝拜。
聽見門響,他連眼皮也未抬,只淡淡問了一句:
“撬我門鎖,是打算自己躺進去,還是替別人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