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內的空氣凝滯如鉛,檀香在爐中明明滅滅,卻驅不散彌漫在梁柱間的不安。林太醫沒有隨眾人去外間翻找,他枯瘦的手指捻著頜下花白的胡須,目光如探照燈般定格在窗邊的紫檀木書桌上。那半卷攤開的佛經還帶著主人的余溫,墨痕在宣紙上暈染出溫潤的光澤,顯然是今早竹清月正凝神抄寫時突遭不測。他已在此佇立良久,視線緩緩掃過硯臺里殘存的墨汁、疊放整齊的宣紙,最終落在那方靜靜臥在錦盒中的墨錠上——那墨色澤鮮亮,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奇異的油光。
“林太醫,您都在這書桌前站快一個時辰了,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到底看出什么了?”桃花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裙擺都被掌心的冷汗浸出了濕痕,“這書桌上的東西都是今早娘娘用的,佛經是太后賜的,宣紙是上個月剛領的,就這墨是新的——還是內務府今早剛送來的貢墨。周公公送來時還說,這是特意給娘娘挑的‘文房妙品’,說寫字不費力氣呢。”她見林太醫盯著墨錠不放,心突突直跳,“您倒是說句話啊,這墨難不成有問題?”
林太醫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小心翼翼地捻起墨錠對著光細看,又轉頭細細盤問:“桃花姑娘,你今早研墨時,有沒有覺得這墨不對勁?比如墨香比尋常的濃,或是研開后顏色特別黑亮,甚至有點發膩?”
桃花愣了愣,仔細回想片刻,臉色慢慢變了:“還真讓您說著了!今早我給娘娘研墨時就覺得奇怪,這墨一沾水就化,墨香濃得嗆人,甜絲絲的,當時還跟娘娘打趣說‘這貢墨是加了蜜嗎’,娘娘笑著說‘許是新墨的緣故’……”她越說越慌,聲音都發了顫,“林太醫,這墨到底怎么了?難道真有問題?”
林太醫將墨錠湊近鼻尖深嗅數次,原本渾濁的眼中驟然閃過精光,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來:“何止是有問題!這墨里摻了麝香!而且是經過特殊工藝反復熏制的人工麝香,混在松煙香里極難分辨,專門用來害人的!”他重重將墨錠放回硯臺,硯臺都被震得嗡嗡響,“孕婦長期用這種墨抄寫,不出三月便會胎動不安,五月必致滑胎!娘娘這次遇險,定是這墨害的!”
“麝香?!”桃花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桌沿上,疼得她悶哼一聲卻顧不上揉,“怎么會有麝香?內務府那幫狗奴才是活膩了嗎?竟敢在娘娘的筆墨里摻這害人的東西!”她氣得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我就說那香味不對勁,甜得發暈,原來是這索命的玩意兒!娘娘還夸這墨好,說寫經時心神安寧,現在想來,都是這東西在作祟!”
“現在不是動怒的時候。”林太醫連忙扶住她,“快隨我去回稟陛下,這便是害娘娘遇險的元兇!再晚一步,恐怕還會有人銷毀證據!”
桃花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眼神變得凌厲起來:“對!找陛下!林太醫您在前頭帶路,我倒要問問內務府,是誰給他們的膽子謀害皇嗣!等娘娘醒了,定要讓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血債血償!”
御書房內,皇帝正對著輿圖凝神思索,指尖在邊境要塞的位置重重敲擊。聽聞林太醫有重大發現,他猛地從龍椅上直起身,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劇烈晃動,眼中布滿的血絲如同蛛網般蔓延:“查到了?快說!”
林太醫雙手捧著硯臺快步上前,將硯臺高舉過頭頂:“啟稟陛下,此墨便是癥結所在!微臣反復查驗,發現這墨是用麝香反復熏制而成,含麝香量極大,孕婦長期使用必會滑胎!娘娘此次胎動出血,皆是這墨所致!”
“內務府!”皇帝一掌重重拍在案幾上,上好的紫檀木桌面應聲裂開一道細紋,硯臺里的墨汁都被震得飛濺出來。他猩紅的目光如利劍般掃向跟著進來的桃花,聲音冷得像臘月寒冰:“桃花,這墨是誰送來的?你親自驗的貨?為何如此大意!”
桃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回陛下,是內務府的周公公今早親自帶人送來的!他說這是新制的貢品徽墨,特意給娘娘抄寫佛經用,還當著奴婢的面打開錦盒驗看,說這墨里加了金箔,能安神定氣。奴婢見封條完好,墨錠光澤鮮亮,就收下了……”她聲音哽咽,淚水混著委屈滾落,“奴婢萬萬不知里面摻了麝香,若是知道,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娘娘碰啊!陛下明鑒,奴婢對娘娘忠心耿耿,絕無半點私心,求陛下明察!”
皇帝看著她瑟瑟發抖的模樣,額頭上很快泛起的紅印,又想起病榻上氣息奄奄的竹清月,緊繃的下頜線條微微松動。他知道桃花是竹清月的心腹,從潛邸就跟著伺候,多年來忠心耿耿從無差錯。眼下竹清月剛從鬼門關搶回半條命,身邊最離不得熟手伺候,若是貿然換人,恐怕更添波折。他冷哼一聲,語氣稍緩:“起來吧。這事暫且記下,若查出來你有半點欺瞞,朕絕不輕饒。”
“謝陛下開恩!”桃花連連叩首,額頭的紅印已滲出血絲,“陛下放心,但凡奴婢知道的,定當如實稟報,絕不敢有絲毫隱瞞!只求陛下能嚴懲兇手,還娘娘和小主子一個公道!”
皇帝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在御書房內掃過,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內務府的奴才沒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御賜筆墨里動手腳,背后定有人指使。來福!”
“奴才在!”來福從陰影中快步走出,躬身聽令,大氣不敢出。
“把內務府所有經手筆墨采辦、遞送的太監宮女,全部打入慎刑司!”皇帝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給朕往死里審!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問出是誰在背后指使!朕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朕的孩子!”
“奴才遵旨!”來福心中一凜,知道“往死里審”四字的分量,立刻領命帶著幾名精悍侍衛匆匆離去。
慎刑司的慘叫聲很快穿透宮墻,在寂靜的午后傳出很遠。來福辦事素來雷厲風行,鞭子、烙鐵輪番上陣,沒半日功夫,那群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內務府奴才便紛紛求饒。負責送墨的周公公被打得皮開肉綻,最終哭嚎著供出了幕后主使。
當來福再次回到錦繡宮時,皇帝正坐在竹清月的床邊,指尖輕輕拂過她蒼白如紙的臉頰,眼中滿是疼惜。聽聞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眼底的溫情瞬間被狠厲取代:“查出來了?”
來福“噗通”跪倒在地,頭埋得幾乎要貼到地面,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啟稟陛下,查、查出來了……只是……只是此事牽涉甚廣,奴才不敢貿然開口……”
“只是什么?”皇帝向前逼近一步,精明如鷹隼的目光牢牢鎖定在他身上,語氣中的威壓幾乎讓人窒息,“如實說來,天塌下來有朕頂著,若敢隱瞞半句,朕先摘了你的腦袋!”
“是、是皇后娘娘!”來福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幾個字,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滾落,“據周公公交代,這批墨是皇后娘娘宮里的人私下調換的。說是皇后娘娘嫌內務府的墨太差,配不上皇貴妃的身份,特意用自己的份例換上等墨,還額外賞了他們不少銀子……他們見有利可圖,又能討好中宮,就照辦了,沒敢多想……”
皇帝周身的空氣瞬間凍結成冰,連燭火都仿佛被這股寒意逼得微微搖曳。他早料到后宮之中有人對竹清月的身孕虎視眈眈,卻萬萬沒料到,敢對龍裔下此毒手的竟是中宮皇后!
“陛下!”一旁的桃花再也忍不住,哭著跪倒在地,淚水混合著憤怒滾落,“奴婢還有一事要稟!前些日子太后娘娘特意召娘娘去壽康宮,賜了兩本佛經讓娘娘抄寫祈福,說能保皇嗣平安順遂。娘娘本就身子弱,卻感念太后恩德,每日抄經到深夜,常常累得手腕發酸。沒想到竟有人借著這機會在墨里下毒!這是明擺著要置娘娘和小主子于死地啊!陛下!”
皇帝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太后賜經,皇后換墨……好,好得很!一環扣一環,倒是打得好算盤!”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擺駕景德宮!”
景德宮內卻是一派歲月靜好的假象。皇后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慵懶地看著窗外開得如火如荼的牡丹,指尖隨著心中的節奏輕叩著扶手。爾晴正為她輕柔地揉著肩,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娘娘,錦繡宮那邊去了不少太醫,連最擅長安胎的張太醫都過去了。方才小廚房的人說,見桃花那慌張失措的模樣,抱著藥箱直跺腳,想來是……是成了?”
“成了是自然。”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語氣輕描淡寫得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這墨是父親托人從西域尋來的秘方,尋常太醫根本查不出異樣,等察覺到胎動異常時,胎早就保不住了。竹清月想憑著肚子壓我一頭,簡直是做夢。”
“可是娘娘,”爾晴的動作頓了頓,眉宇間掠過一絲擔憂,“聽說來福公公把內務府的人都抓去慎刑司了,鞭子烙鐵沒斷過,慘叫聲都傳到宮墻外頭了。會不會……會不會查到咱們頭上?畢竟周公公他們知道是咱們換的墨……”
“查到又如何?”皇后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鬢邊鑲嵌著東珠的珠花,語氣中滿是不屑,“你忘了,太后賜經在前,本宮換墨在后,就算皇上震怒,難道還能廢了本宮這個中宮皇后不成?有太后在,皇上縱有萬般不滿,也不敢動我分毫。”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聲音也冷了幾分:“倒是竹清月,占了皇貴妃的位置還不夠,竟敢懷龍裔妄圖爭儲位,也該讓她嘗嘗失去孩子的滋味了,看她以后還如何囂張。”
“娘娘,那萬一……萬一皇上查到太后頭上……”爾晴還想再勸,話未說完卻被皇后厲聲打斷。
“住口!”皇后猛地坐直身子,臉色瞬間陰沉如烏云密布,眼中的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本宮做事何時輪到你指手畫腳?再多言一句,仔細你的皮!給我下去!”
爾晴嚇得連忙躬身退下,低垂的眼簾下滿是不安。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太監尖銳的通報聲,帶著驚慌失措的顫音:“陛下駕到——”
皇后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僵住,窗外的牡丹依舊開得嬌艷欲滴,卻在帝王帶著雷霆之怒的腳步聲中,悄然蒙上了一層濃重的血色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