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和昭檸被剝離仙骨已有十八年之久，可清夜隨著入魔時間越來越長，慢慢的對昭檸的記憶也有些模糊。

魔界黑霧終年不散，連月光都染著鐵銹般的紅。

魔淵深處的大殿里，夜君清夜坐在白骨堆砌的王座上，玄色長袍上繡著暗紫色的魔紋，隨他呼吸微微起伏。他鬢發已全白，卻不見半分蒼老，只是眼尾的紅紋比當年更深，望著階下匍匐的魔物時，瞳孔里翻涌的黑氣，能將最兇悍的魘獸都嚇得瑟瑟發抖。

“昆侖那邊，還在加固封印？”他開口時，聲音里帶著魔氣侵蝕后的沙啞，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階下的骨魔連忙回話：“是，廣靈子親守裂隙，布下的七星陣極難攻破。只是……”它頓了頓，小心翼翼道，“近日凡間有異動，說是江南一帶，長出了能凈化魔氣的白茉莉，與當年昭檸仙子司掌的春信絢花靈力同源。”

清夜指尖轉動的墨玉扳指猛地停住。那扳指是他用自己的仙骨煉化的，內里還嵌著半塊模糊的蓮紋木片——是當年從昆侖帶出的唯一念想。他眼底的黑氣劇烈翻涌了一瞬，隨即又壓了下去：“無關緊要。”

可當夜深人靜，魔物退去后，他總會獨自走到魔淵邊緣，望著對面昆侖的方向。那里有微弱的清光閃爍，是廣靈子的仙澤。十八年了，他帶著恨意攻了昆侖仙界五次，毀了無數仙陣，卻始終沒碰過江南那片小鎮。

有次魔氣外泄，險些蔓延到那方水土，他竟下意識布下結界，擋回了自己的魔物。事后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他早已是魔，為何還要護著那片讓他失去一切的人間？

直到那晚，他在魔鏡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江南小鎮的巷口，一個婦人正彎腰給籬笆邊的茉莉澆水，發間別著朵新鮮的白茉莉，眉眼間的溫柔，像極了當年昭檸的模樣。她身邊跟著個半大的孩子，手里攥著塊刻了半朵蓮的木勺，笑得眉眼彎彎。

魔鏡驟然炸裂，碎片劃傷了他的手背。清夜望著掌心滲出的黑血，忽然低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魔殿里回蕩，帶著說不清的蒼涼。

原來有些東西，就算成了魔，就算過了十八年，也還是忘不掉。就像那朵茉莉，那半塊木勺，還有那個……他連名字都不敢再念的人。

江南小鎮的十八年，是浸在桂花糕甜香與河水潮氣里的。月檸站在院門口，把剛曬好的草藥收進竹匾，發間別著朵自家籬笆上摘的白茉莉，風一吹，香氣就跟著她的藍布圍裙晃。

她記不清自己是何時來的這鎮子，只知道張嬸說，當年是在鎮口的老槐樹下撿到她的，懷里揣著半塊刻了花的木片，人卻什么都忘了。如今那木片被她改成了發簪，日日別在鬢邊，像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阿娘，李伯的漁網修好了嗎？”四歲的兒子阿清舉著塊剛刻好的木勺跑過來，勺柄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半朵蓮——這是他跟著鎮上木匠學的手藝，總說要刻得和娘發簪上的一樣好看。

月檸笑著揉揉他的頭發，指尖觸到發間的茉莉，忽然沒來由地心頭一軟。這些年，她在鎮上開了家小小的藥鋪，閑時種些茉莉，日子過得像門前的河水，溫吞卻踏實。只是偶爾在夜里，會夢見一片看不清的黑霧，里面有個白發的人影，讓她醒來時總覺得眼角發濕。

“阿娘，你看！”阿清指著河對岸，“那邊的桃花開得真好，像你說的，能開到十里外呢。”

月檸抬頭望去，鎮外的桃林確實一片緋紅，風過處落英繽紛，像極了她模糊記憶里，某個被陽光曬暖的午后。她輕輕摸著鬢邊的木簪，那里的蓮紋被摩挲得光滑溫潤，仿佛藏著個沒說出口的故事。

賣豆腐的李嬸挎著籃子經過，笑著喊：“月檸，你家的茉莉又開了，摘幾朵給我插瓶唄？”

“哎，就來！”月檸應著，轉身往院里走。陽光落在她身上，把發間茉莉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輕輕晃動。她沒看見，院角那棵當年清夜栽下的石榴樹，枝頭結出的果子，比往年都要紅透，像誰藏在人間的，一點不肯熄滅的念想。

有些記憶或許會消散，但刻在骨血里的牽絆，總會借著風、借著花、借著某個相似的午后，悄悄冒出來，在尋常日子里，開出溫柔的花。

十八年后的仙界，昆侖玉虛殿的琉璃燈依舊長明，只是光暈里多了幾分歲月沉淀的沉靜。

廣靈子鬢邊的銀發又添了幾縷，他依舊常著月白道袍，只是袖口的流云紋被磨得淺淡了些。這些年，他守著魔界裂隙的七星陣，日日以自身仙元加固，拂塵的雪白拂絲已染上淡淡的灰，卻依舊在風中輕揚如舊。

元讓天尊的玄色道袍上，星辰紋不如往昔亮澤，他常獨自坐在殿內，對著那枚曾映照過人間慘狀的水鏡出神。鏡中偶爾會掠過江南小鎮的光影——一個戴木簪的婦人在院中澆花，一個少年在刻木勺，畫面平和得像幅被時光浸軟的畫。東靈帝君的脾氣收斂了許多，只是在看到魔淵方向翻涌的黑氣時，指尖仍會泛起寒冰，眼底藏著未散的憂色。

純善真人的念珠換了新的，舊串已被他摩挲得包漿溫潤，收在袖中。他常去昆侖桃林，那里的桃花開得一年比一年盛，據說根系已悄悄與人間江南的桃林相連，風過時，花瓣會帶著淡淡的茉莉香，飄向遠方。

這日，廣靈子從裂隙巡查歸來，見元讓天尊正望著水鏡中江南的月色出神。鏡里，月檸的兒子阿清已長孩童，正給母親新刻了支茉莉紋樣的木簪，兩人的笑意在燭火里暖融融的。

“他們……還好。”廣靈子輕聲道，拂塵搭在臂彎，聲音里帶著常年守陣的沙啞。

元讓天尊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指尖在水鏡邊緣劃過，那里還留著當年清夜與昭檸的靈力殘留，雖淡，卻從未消散。“夜君這些年，沒再攻陣了。”

“是。”廣靈子望向殿外，瑤池的玉樹又開了新花，“他只是守在魔淵，像在等什么，又像在護什么。”

一陣風從殿外吹來，卷起幾片桃瓣落在水鏡上，與里面江南的月光融在一起。十八年的光陰，足夠仙界的云氣翻涌千次，足夠魔界的黑霧凝結成霜，卻磨不去某些藏在時光里的牽絆——無論是昆侖殿上的沉默，還是魔淵深處的駐足，亦或是人間小鎮里，那朵年年盛開的白茉莉。

廣靈子心中暗自傷感，其實當年昭檸元神散去之時，廣靈子便在昭檸的三魂七口加了一道暗符，那符便是讓昭檸投入江南小鎮之家，若再次見到清夜便可想到往事記憶。

廣靈子嘆了一聲，便開口問道……

琉璃燈的光暈在三人身上緩緩流轉，照得殿內一片清寂，卻又在這清寂里，藏著幾分說不清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