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盡頭的小院爬滿了絲瓜藤,小姑娘一推柴門就喊:“娘,我帶客人回來啦!”
灶間飄出的糯米香混著柴火氣息撲面而來,一個系著藍布圍裙的婦人迎出來,手還在圍裙上擦著,看見夜君時愣了愣,隨即笑開:“這位先生就是買了阿梔所有花的客人吧?快請進,快請進,阿梔這孩子,沒嚇著您吧?”
夜君站在院門口,看著婦人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江南的溫潤,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像很多年前,他跟著昭檸去人間的小巷旁,老板娘也是這樣笑著擦著手,問他們要幾幾束花。
“娘,公子可好了,”阿梔把空竹籃往墻角一放,拉著夜君往堂屋走,“他還給了好多銀子呢!”
婦人拍了下她的手:“沒規矩。”轉而對夜君道,“先生別見怪,這孩子野慣了。今天多虧您買了花,不然要擱到蔫了。快坐,糯米藕剛出鍋。”
八仙桌上擺著青瓷碗,藕段裹著晶瑩的糖霜,桂花蜜淌在碗底,甜香漫了滿室。夜君坐下時,指尖觸到桌沿的木紋,粗糙卻溫暖,像魔淵里從未有過的質地。
婦人端來茶水,忽然嘆了句:“說起來,先生您買花時,倒讓我想起好些年前的事了。”
夜君捏著茶杯的手猛地收緊,黑霧在眼底極快地掠了一下。
“也是這樣的春天,”婦人望著院角新開的梔子,眼神悠遠,“我那時剛過來,在小鎮賣花。有回看見一對男女站在對岸,男的穿著玄色衣裳,女的總簪著白茉莉,站在柳樹下說話,那眼神黏糊得喲……”她笑起來,眼角的紋更深了,“當時他們二人買了一束我買的梔子花,我當時還傻愣愣地跟那姑娘說‘你們可真恩愛’。”
“那姑娘臉一下子就紅了,掐了那男的胳膊一下,沒說話,眼里卻亮得很。那男的也不惱,就看著她笑,那眼神,嘖嘖,像是把整個人都裝進去了。”
夜君的喉結上下滾動,茶水在杯里晃出細碎的漣漪。他想起來了。
那天昭檸穿著月白的裙,風把她的發吹到他腕間,帶著茉莉香。她說“夜哥哥你看,江南的水是不是比昆侖的暖?”他沒說話,只是伸手替她別好亂了的發,指尖觸到她耳尖的溫度,燙得像要燒起來。然后賣花的女孩對著昭檸說了句“你們可真恩愛”。
昭檸的臉當時紅得像昆侖的晚霞,轉身掐他胳膊,力道卻輕得像羽毛。他望著她泛紅的耳根,第一次覺得,所謂人間,或許就是這樣的時刻。
“后來呢?”夜君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被魔淵的沙磨過。
“后來就沒見過了,”婦人搖搖頭,“聽說那年兵荒馬亂的,好多外地人都走了。不過那姑娘的茉莉香,我記到現在,清清爽爽的,不像梔子這樣濃。”她忽然笑問,“先生您喜歡茉莉嗎?阿梔總說梔子香,我倒覺得茉莉更雅致些。”
夜君望著碗里的糯米藕,糖霜在陽光下閃著光。他想說“喜歡”,因為那是昭檸發間的味道。可他張了張嘴,只聽見自己說:“都好。”
阿梔正抱著藕段啃,含糊不清地說:“娘你又說老話!公子,這藕甜不甜?”
夜君嘗了一口,甜意從舌尖漫到心口,帶著桂花的暖,像那年昭檸塞給他的糖糕。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婦人看著他,忽然道:“先生您看著面生,是從遠方來的吧?若是不嫌棄,常來坐坐,阿梔總念叨著沒人陪她玩。”
夜君望著院門口的陽光,那里有梔子花瓣飄進來,落在青石板上,像雪,又不是雪。他想起很多年前,昭檸說“我們留下來吧就在江南住吧”,他當時沒回答,心中暗自默許。如今卻在她曾向往的地方,聽著陌生人講起他們的過往。
“好。”他低聲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啞。
或許他可以常來。看看這江南的春,嘗嘗這人間的甜,聽聽那些他差點忘了的,關于她的碎片。
而巷子另外一側正是月檸家中,月檸的家在巷尾第二間,木門上掛著兩串曬干的蓮蓬,風一吹就輕輕晃。傍晚時分,她正系著淺綠的圍裙在灶臺前轉,鐵鍋滋滋響著,蔥花混著雞蛋的香氣漫出來。丈夫從后院進來,手里攥著剛摘的薄荷葉,往她鬢邊一插:“今日集市的薄荷嫩,泡了茶等你歇著。”
月檸回頭拍他手背,灶上的魚正冒著熱氣,她用鏟子翻了翻,醬汁濺在圍裙上也不惱:“孩子說要吃糖醋的,你偏買這海魚,刺多著呢。”話里帶嗔,眼角卻彎著,丈夫已蹲下身幫她燒火,柴火噼啪聲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街坊事,說孩子們在學堂的調皮,說后日要去給長輩送新做的布鞋。
堂屋的八仙桌上,粗瓷碗擺得整整齊齊,孩子趴在桌邊寫大字,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混著廚房飄來的飯菜香,像浸了溫水的棉絮,軟得人心頭發漲。丈夫盛了飯,先給月檸端一碗,又給孩子分了魚腹最嫩的肉,自己啃著帶刺的魚脊,嘴里還笑著說:“今日這魚鮮,比上次阿叔送的河魚有滋味。”
夜君走著走著被那扇門的暖光所吸引,這不就是剛才看的那對夫妻嗎?夜君看著那扇木門里漏出的暖黃燈光,聽著里面偶爾飄來的笑。他指尖的黑霧不知何時凝成了細霜,落在青石板上,轉瞬就被晚風卷走。
他想起自己的殿宇,萬年不變的黑曜石地面,冷得能映出人影。案上的酒杯永遠斟著忘憂酒,卻總也澆不滅喉間的澀。昭檸在時,會偷著往他的酒里摻花蜜,說“人間的酒都帶甜”,那時他總皺眉推開,如今才知,那點甜有多金貴。
月檸家的門“吱呀”開了,丈夫端著空碗出來倒水,看見巷口的夜君,愣了愣,隨即笑著招呼:“這位先生是路過?要不要進來喝碗熱湯?”
夜君往后退了半步,袖口的黑霧翻涌著,差點觸到那片從門里漫出的暖光。他看見月檸從丈夫身后探出頭,鬢邊的薄荷葉還在,眼里的笑意像極了當年的昭檸,卻又不是昭檸。
月檸看著眼前的夜君,頭腦里居然出現了一些沒有見過的畫面,扶著頭往身后的院子走去。
“不必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比魔淵的冰棱還要冷,“只是路過。”
轉身時,那扇門輕輕合上,將所有的煙火氣都關在了里面。夜君走在空蕩的巷子里,青石板被月光照得發白,像他殿宇里永遠冰冷的地磚。他忽然想起,昭檸曾說“想有個帶院子的家,院里種茉莉,灶上燉著湯”,原來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人間——有煙火,有笑語,有一個人肯為她燒火做飯,肯把魚腹的肉讓給她。
而他給過她什么?只有無盡的等待,和一場沒能兌現的江南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