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暮春,會稽山陰的七音樂坊里,空氣都仿佛染上了蘭亭的墨香。窗欞半開,暮色如溫潤的琥珀流淌進來,輕柔地覆蓋在每一件古樸的器物上。細密的塵埃在光柱中浮沉,像被無形絲線牽引著的微渺精靈。張瑜端坐于案前,指尖拂過那張名為“松濤”的古箏,動作輕靈如撫過初春的溪流,一串清泠圓潤的音符便自弦上傾瀉而出,宛如山澗幽泉滑過青石,叮咚作響,將坊內最后一絲燥氣滌蕩干凈。
琴音剛落,琵琶的清越之聲便應和而起。圓圓懷抱她的“月魄”,指尖輪掃,聲如珠落玉盤,清冽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纏綿。點點,那只通體雪白、唯額心一點墨色的靈貓,原本蜷在鋪著軟墊的琴凳上假寐,此刻被樂聲喚醒,伸了個極盡慵懶的懶腰,輕盈躍下,邁著無聲的貓步,尾巴高高翹起,悠然地在張瑜與圓圓之間踱步。它偶爾停下,好奇地伸出粉嫩的肉墊,輕輕觸碰一下微微顫動的箏弦,弦音便發出一聲極輕微而俏皮的回應,惹得圓圓忍俊不禁,指尖的輪指也帶上了幾分活潑的笑意。坊主桓先生端坐主位,鶴發童顏,雙目微闔,手指在膝上隨著樂聲的起伏輕輕叩擊,嘴角噙著一絲恬淡的笑意,仿佛已乘著這清音,飄然云外。
樂聲如水,潺潺流淌,浸潤著樂坊的每一寸木紋與每一縷空氣。正是心神俱醉、物我兩忘的當口,樂坊那兩扇厚重的、雕著纏枝蓮紋的楠木大門,竟猛地發出一聲極不和諧的、刺耳的巨響!
“咣當——!”
那聲音如同巨大的鈍器狠狠砸在平靜的水面上,瞬間將一室清雅的古意砸得粉碎。門扇被一股蠻力粗暴地撞開,狠狠拍在兩側的墻壁上,震得門楣簌簌落下細小的灰塵,在斜射進來的刺目天光中狂亂飛舞。樂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生生斬斷。張瑜指尖一顫,懸停在弦上;圓圓的琵琶余音尚在嗡嗡震顫,人卻已驚愕地抬頭望去;桓先生猛地睜開眼,那溫和恬淡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電,直射向門口那片被驟然闖入者攪亂的混沌光暈里。
三個身影,裹挾著門外市井的喧囂與塵土氣息,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硬生生楔入了這方清幽的天地。
為首一個胖子,五短身材,滾圓的肚子幾乎要將身上那件俗艷的、繡著大片金元寶紋樣的綢緞長衫撐破。他滿面油光,汗水順著肥厚的下巴滴落,一只粗短的手里死死攥著一把碩大的黃銅算盤,算珠隨著他粗重的喘息和急切的步伐,發出嘩啦啦一陣緊似一陣的聒噪脆響,活像一串冰冷的銅錢在瘋狂地跳動碰撞。他的小眼睛在富態的肉褶里精光四射,一進門,那貪婪的目光便如探照燈般,肆無忌憚地掃過樂坊內陳設的古琴、壁畫、香爐,最終牢牢釘在桓先生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哈哈!好地方!真是個好地方!”胖子洪亮的嗓門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他幾步搶到桓先生面前,算盤嘩啦一聲響亮地拍在琴案邊緣,震得案上茶盞叮當亂跳,“老頭兒,你這七音樂坊,我錢滿貫看上了!開個價,甭跟爺客氣!這地段,這調調兒,改建成‘醉今宵’大酒樓,保管日進斗金,躺著數錢!”他唾沫橫飛,油膩的手指幾乎戳到桓先生臉上,“什么破琴爛鼓的,占著這么大地方,值幾個大錢?統統打包賣了!騰地方要緊!”
桓先生尚未答言,另一個粗豪的聲音又蠻橫地插了進來:“讓開!都讓開!別擋著道兒!”一個身材魁梧如鐵塔般的漢子,穿著件沾滿泥點和不明污漬的粗布短打,牽著一匹通體赤紅、高大神駿的汗血寶馬,竟也硬生生從那不算寬敞的門洞里擠了進來!那馬昂首闊步,打著響鼻,蹄鐵踏在樂坊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沉重而突兀的“噠噠”聲。它似乎對這滿是木器與絲弦的地方充滿了好奇,碩大的馬頭一歪,伸出舌頭就去啃噬旁邊一架裝飾用的箜篌垂下的流蘇穗子。
“哎!我的‘赤電’!寶貝兒!這個不能啃!”漢子趙鞍慌忙去拉馬韁,一邊不忘對著驚愕的眾人高聲宣布,聲音洪亮得如同在曠野上喊號子,“諸位都聽好了!我家赤電,那可是天馬下凡!不光能日行千里,更通曉音律!今兒個,就是專程來貴寶地,開它首場個人…哦不,個馬獨奏會的!各位有耳福了!待會兒都安靜些,別嚇著我家寶貝兒!”他一臉嚴肅,仿佛在宣告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馬“赤電”似乎頗為配合主人的豪言壯語,適時地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震得樂坊梁柱嗡嗡作響。
就在這一片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混亂之中,第三個身影才略顯遲疑地、扭扭捏捏地蹭了進來。這是個年輕姑娘,身量苗條,穿著件粉嫩得不合時宜的紗裙,頭上卻極為突兀地扣著一頂碩大的、毛茸茸的白色兔耳頭飾,幾乎遮住了她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和涂得紅艷艷的嘴唇。她神情恍惚,眼神飄忽,對眼前的混亂視若無睹,自顧自地用手指緊張地絞著紗裙的衣角,嘴里念念有詞,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飄進離她最近的圓圓耳朵里:
“……玉兔精臺詞…嗯…下一句是什么來著?‘廣寒宮KTV今晚最大的包間嫦娥姐姐訂滿了,至尊果盤和仙釀暢飲套餐還……還送三小時歡唱?’嘖,這詞兒誰寫的,真繞口……”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對著虛空做了個端托盤的動作,口中模擬著,“先生,您的‘桂花醉’…不對不對,重來……”
這匪夷所思、光怪陸離的一幕,如同三桶滾燙的油,狠狠潑進了七音樂坊這汪原本平靜清澈的泉水中。樂坊內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驚詫、憤怒與難以置信的嗡鳴。桓先生面沉似水,長眉緊蹙,眼神冷得能凍住空氣。張瑜下意識地護住了身前的“松濤”,指尖冰涼。圓圓抱著她的“月魄”,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匹還在試圖啃食箜篌的汗血寶馬。點點,這只靈性的白貓,渾身的毛早已炸開,弓著背,碧綠的貓眼警惕地掃視著這三個不速之客,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威脅性的嗚嗚聲。
“荒謬!荒唐!”桓先生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壓和沉沉的怒意,如古鐘低鳴,瞬間壓過了場中的嘈雜,“此乃清音之地,豈容爾等市井濁物在此喧囂放肆?速速離去!”
“離去?”錢滿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跳了起來,臉上的肥肉激動得直顫,手中的算盤嘩啦啦一陣狂搖,如同催命的符咒,“老頭兒,別給臉不要臉!知道爺是誰嗎?這條街,爺說一,沒人敢說二!你這破地方,爺肯出錢買,那是看得起你!再啰嗦,信不信我讓你這堆破木頭爛弦子,明天就變成劈柴?”他唾沫橫飛,步步緊逼,油膩的身體幾乎要撞到桓先生。
趙鞍也梗著脖子,牽著還在試圖探索新“食物”的“赤電”往前湊:“就是!我家赤電的演奏會耽誤了,你們賠得起嗎?這馬可是汗血寶馬!汗血!懂不懂?比你們這些彈棉花似的曲子金貴多了!”他粗壯的手臂揮舞著,試圖去推搡擋在身前的樂師。
“別…別打架啊…”戴著兔耳朵的唐糖似乎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驚醒了一點,下意識地往后退縮,口中卻還在無意識地念叨著奇怪的詞句,“安保!安保在哪里?維持一下秩序……”
混亂瞬間升級!錢滿貫的咆哮,趙鞍的推搡,馬匹不安的嘶鳴和蹄子刨地的聲音,樂師們憤怒的呵斥和躲閃,還有唐糖那不合時宜的、帶著哭腔的“臺詞”,各種聲音和動作激烈地碰撞、糾纏在一起,樂坊內精美的屏風被撞歪,幾案移位,幾件價值不菲的瓷瓶搖搖欲墜。空氣仿佛被點燃,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硝煙味。
就在這鼎沸的混亂中心,一點雪白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張瑜腳邊彈射而出!
是點點!
它顯然被這激烈的沖突和巨大的噪音徹底激怒了,抑或是敏銳地感知到主人受到了威脅。它碧綠的貓瞳中燃燒著純粹的怒火,目標異常明確——那個制造了最多噪音的源頭,錢滿貫手中那嘩嘩作響、如同挑釁信號的黃銅算盤!
“喵嗚——!”一聲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的厲嘯!點點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化作一道迅疾的白光,凌空躍起,精準無比地撲向錢滿貫那只肥短油膩、正揮舞著算盤的手!
“哎喲!死貓!”錢滿貫猝不及防,手腕劇痛,下意識地一甩手,想把這惱人的東西甩開。點點靈巧地借力,四爪穩穩地落在了那寬闊的、油膩的算盤框架上!巨大的慣性讓算盤猛地一沉,錢滿貫差點脫手。
“滾下去!”錢滿貫又驚又怒,另一只手就要去抓。
然而已經晚了!點點站在那冰冷的黃銅算盤上,如同一個被侵犯了領地的暴怒小君王。它根本不理會錢滿貫的咆哮,低頭對著那些圓溜溜、光溜溜的算盤珠子,伸出了它雪白而銳利的爪子!
那動作毫無章法,完全是貓科動物被激怒后的本能發泄。左爪狠狠一扒拉!右爪緊跟著又一陣瘋狂地亂刨亂按!鋒利的爪尖刮過黃銅珠子,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算珠在它的爪下如同被狂風席卷的落葉,噼里啪啦、毫無規律地瘋狂碰撞、跳動、移位!整個算盤在它暴風驟雨般的攻擊下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前所未有的、雜亂而高亢的鳴響,如同一場失控的金屬風暴!
“我的算盤!我的金珠!!”錢滿貫的心都在滴血,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拼命想把點點抖下來。
就在這混亂到極點的一刻,異變陡生!
點點那毫無章法的最后一爪,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注定,其中幾顆關鍵位置的算珠被它的爪子以一種極其刁鉆的角度猛地按進了某個極為隱蔽的凹槽深處!
“咔噠!”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括咬合聲,自那古老的黃銅算盤內部傳出!
緊接著,算盤中央,幾根看似裝飾性的、極其纖細的銅條,竟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指甲蓋大小、幽深平滑的孔洞!一道柔和的、仿佛凝聚了星光的淡藍色光束,毫無征兆地自那孔洞中筆直射出,瞬間打在樂坊中央相對空曠的地面上!
光束在離地三尺的空中急速交織、變幻、凝聚……一個清晰無比、由純粹光線構成的奇異符號,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憑空懸浮顯現!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圖案,由許多更小的、黑白相間的方塊組成,結構嚴謹,透著一股冰冷而神秘的現代氣息——一個貨真價實的二維碼!
時間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捏住,驟然停滯。鼎沸的人聲、馬嘶、咆哮,所有的喧囂如同被瞬間抽離,樂坊內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動作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錢滿貫保持著伸手欲抓貓的滑稽姿勢,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大張,足以塞進一個雞蛋,肥臉上的油汗都忘了往下淌。趙鞍死死攥著馬韁,那匹神駿的汗血寶馬“赤電”也罕見地安靜下來,巨大的馬頭好奇地歪著,濕潤的鼻翼翕動,似乎想嗅嗅那懸浮在空中的、散發著幽藍微光的奇怪圖案。唐糖頭上的巨大兔耳朵微微顫抖,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涂得紅艷艷的嘴,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一種近乎夢幻的恐懼,口中無意識地呢喃:“全息投影……開機動畫?這……這算哪門子特效?經費爆炸了?”
連桓先生那古井無波的面容上也裂開了深深的縫隙,震驚、困惑、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交織在一起。張瑜和圓圓緊緊靠在一起,心跳如擂鼓,目光死死鎖住那懸浮的、散發著神秘幽光的符號。
“這……這他娘的……是什么鬼畫符?”錢滿貫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而顫抖,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巨大的困惑,他肥短的手指下意識地指向那懸浮的二維碼,指尖抖得厲害。他本能地感覺到這東西邪門,比他賬本上最難纏的壞賬還要邪門!
沒有人回答他。樂坊內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點點蹲在算盤邊緣,尾巴尖不耐煩地輕輕拍打銅框發出的細微“嗒嗒”聲。這小東西似乎對制造出的混亂毫不在意,碧綠的貓瞳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空中那個它“畫”出來的東西,仿佛在欣賞自己的杰作。
詭異的寂靜持續發酵,沉重得如同無形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最終,是年輕的張瑜最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和強烈的好奇,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她白皙的手指有些發顫,從自己寬大的古裝袖袋里,摸索出了一樣物件——那竟是一面打磨得極其光潔、邊緣鑲嵌著細碎青玉的隨身銅鏡!鏡面在幽藍的二維碼光芒映照下,反射出奇異的冷光。
張瑜屏住呼吸,將銅鏡光滑的鏡面對準了懸浮在空中的二維碼,調整著角度,試圖讓那黑白分明的方塊圖案清晰地映照在鏡中。她的動作笨拙而謹慎,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荒誕感。
“對…對對!掃它!快掃它!”唐糖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突然從呆滯中驚醒,眼神爆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竟帶著一種看戲般的興奮。她激動地跺著腳,頭上的兔耳朵跟著亂顫,嘴里飛快地催促著,仿佛終于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劇本”入口,“鏡頭感!要有鏡頭感!對準了!掃!”
圓圓也反應了過來,她放下心愛的琵琶“月魄”,手忙腳亂地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錦囊里翻找,很快也掏出了一面小巧的菱花銅鏡。
桓先生目光深沉,緩緩從袖中取出自己那面古舊卻溫潤的玉鏡。
三面鏡子,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笨拙地、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的同步性,終于將那懸浮的二維碼圖案清晰地捕捉到各自的鏡面之中。鏡面微微晃動,光影交錯。
就在三面鏡子同時映照住二維碼圖案的剎那——
“嗡——!”
一聲低沉而渾厚的嗡鳴,仿佛來自遠古的鐘磬之音,又帶著某種未來科技的奇異震顫,瞬間席卷了整個樂坊!那懸浮的幽藍二維碼猛地爆發出比剛才強烈百倍的熾烈白光!光芒并非靜止,而是如同有生命的瀑布般,從懸浮點轟然傾瀉而下,流瀉在樂坊潔凈的地板上,迅速地向四周蔓延、鋪展!
光流所及之處,景象驟變!原本光潔的木地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蒼翠欲滴、生機勃勃的虛擬草地,細密的草葉紋理清晰可見,甚至能感受到那種濕潤的泥土氣息。幾竿修長的翠竹影像拔地而起,以驚人的速度生長、伸展,竹節分明,竹葉婆娑,在無形的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竹影搖曳間,更有幾塊古樸蒼勁、爬滿歲月苔痕的山石影像憑空出現,錯落有致地分布開來。僅僅一個呼吸之間,整個七音樂坊的中心地帶,竟被這神秘的光流硬生生地改造成了一片幽深靜謐、充滿魏晉風骨的虛擬竹林!
這神乎其技、顛覆認知的景象,讓所有人,包括那匹汗血寶馬“赤電”,都徹底石化,連呼吸都忘記了。
竹林虛影的中心,光芒最為凝聚之處,光線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揉捏塑形,飛速地勾勒、填充、凝實……一個修長清癯的身影,由虛淡的光塵急速匯聚,變得清晰而立體。
來人一襲寬大的、洗得發白的玄色深衣,衣袂無風自動,飄然有凌云之態。他發髻微松,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隨意挽住,幾縷散發垂落額前,更添幾分落拓不羈。面容清癯,顴骨略高,雙眉斜飛入鬢,眼神深邃如寒潭古井,開闔之間,似有冷電閃爍,睥睨塵寰。他的姿態是那樣疏朗灑然,負手立于虛擬的竹林山石之間,仿佛這天地不過是他寄身的一隅草廬。一股混合著孤高、曠達、以及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傲岸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汐,瞬間淹沒了整個樂坊。
桓先生的身體猛地一晃,臉色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他死死盯著那光影凝聚的身影,渾濁的老眼中瞬間涌起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近乎膜拜的激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嵇…嵇……”張瑜失聲驚呼,卻又在極度震驚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褻瀆了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存在。圓圓的琵琶“月魄”咚的一聲滑落在地毯上,她也渾然不覺,只是瞪大眼睛,淚水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那個名字,那個如同烙印在華夏文化血脈最深處的名字,那個代表著音樂至高靈魂與不屈風骨的名字,幾乎要沖破所有人的喉嚨——嵇康!竹林七賢之首,廣陵絕響的琴魂!他竟然以這種方式,跨越了千年的時空鴻溝,降臨于此!
那光影凝成的嵇康,目光緩緩掃過全場。當他的視線落在錢滿貫那油膩驚惶的臉上,以及他手中那象征著錙銖必較、銅臭熏天的黃銅算盤時,那雙深邃如寒星的眼眸中,瞬間燃起了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
“哼!”一聲冷哼,如同九霄之上的雷霆在眾人靈魂深處炸響!那聲音并非震耳欲聾,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直抵本心的威嚴和凜冽的蔑視。
“爾等何人?竟敢以銅臭污穢,玷辱此清音涵養之地?”嵇康的聲音清越如擊玉,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金石般的鏗鏘與徹骨的寒意,“珠玉盈室,難贖流水之音;金帛如山,不抵松風一縷!蠅營狗茍,錙銖必較,濁氣彌漫,焉敢踏足此間,擾我琴心?”他玄色的袍袖仿佛被無形的罡氣鼓蕩,猛地一揮,一股凜冽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無形氣浪排山倒海般涌向錢滿貫!
“噗通!”
錢滿貫那肥碩如球的身體,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便雙腳離地,像個被踢飛的破麻袋般倒飛出去,狼狽不堪地摔在樂坊角落一堆柔軟的錦墊上。他手中的黃銅算盤脫手飛出,叮叮當當地滾落在地,幾顆金燦燦的算珠崩落出來,滾得老遠。錢滿貫躺在墊子里,渾身肥肉亂顫,面如死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濃重的尿臊味彌漫開來。
整個樂坊內,落針可聞。只有錢滿貫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和牙齒格格打顫的聲音。趙鞍死死地低著頭,龐大的身軀縮著,恨不得把自己藏進那匹同樣瑟瑟發抖的汗血寶馬后面。唐糖早已癱軟在地,頭上的玉兔耳朵歪斜著,臉色慘白,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抖如篩糠。
嵇康的目光如冰冷的劍鋒,緩緩移向張瑜身前那張名為“松濤”的古箏。他并未言語,只是那眼神中蘊含的深意,如同無聲的召喚,穿越了時空的阻隔,直抵張瑜的靈魂深處。
張瑜渾身一震,瞬間讀懂了那眼神中的千鈞之重。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無上榮耀與巨大責任的暖流,轟然沖垮了她所有的震驚與恐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千年凝聚的浩然之氣盡數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