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味居的庭院重歸寂靜。裴烈離去后,那股濃烈的鐵銹腥氣與金戈殺伐之意似乎也被朱門隔絕了大半,只余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混合著谷物焦香與一絲沉重余韻的獨特粥味。
青梧站在琉璃灶前,微微閉目,指尖無意識地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識海中翻涌的血色浪潮雖已退去,留下的卻是一片沉重的疲憊和隱隱的麻木感。強行承載、煉化那份血煞記憶,如同背負著無形的尸山走了一遭,神魂都感到滯澀。唇邊被咬破的地方傳來細微的刺痛,提醒著她方才的沖擊是何等猛烈。
“主子!您沒事吧?”祝桃夭湊上前,小臉上滿是擔憂,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青梧玄色的袖口,“那粥…聞著就嚇人,您臉色好白啊!”她吸了吸鼻子,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那殘余的沉重氣息嗆得又打了個小嗝。
青梧睜開眼,眸中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輕輕搖了搖頭:“無礙?!甭曇舯绕綍r更低沉沙啞了些。她低頭,看向腕間的烏木鐲。
那道新生的、如同飽滿麥穗般的金紋清晰無比地烙印在玄色木鐲之上。它比之前治愈花妖后浮現的那道更為凝實、厚重,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散發著一種純粹而堅韌的輝光,溫暖而熨帖地熨燙著她疲憊的神魂。這是裴烈那份被凈化、被提煉后,僅存的“護佑”與“責任”之念的結晶。
“金戈之意,凝而不散。”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鐘離忽然開口。他的目光也落在烏木鐲那道新生的金紋上,沉靜的金棕色瞳孔里映著那溫暖的光澤,聲音低沉平穩,“此羽,當為盾。”
青梧抬眸看了他一眼。鐘離的話總是簡潔,卻總能精準地點中核心。盾…守護。裴烈最后離去時那挺直的脊背,那句“護佑弱小,止戈為仁”的誓言,仿佛與這道金紋的光輝重疊。她指尖輕輕拂過那道溫熱的木紋,疲憊的心底似乎也被注入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流。
“嗯?!彼偷蛻艘宦?,算作回應。目光轉向庭院一角。那里,裴烈留下的那只沾滿血污泥濘的粗陶碗,靜靜地擱在地上,碗底還殘留著一點粘稠的粥液痕跡。她走過去,彎腰拾起。
碗很沉。殘留的粥液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谷物樸實的微甜、枸杞的微酸、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硝煙與血淚的鐵銹咸腥氣。這氣味頑固地鉆入鼻腔,勾起方才識海中那些尚未完全平息的碎片——焦糊的肉味、滾燙血液入口的鐵銹咸腥…
胃里又是一陣翻攪。青梧蹙緊眉頭,強忍著不適。這就是凡塵“煙火”的另一面?如此…沉重而真實。
她拿著碗走到蓮池邊,想將其洗凈。池水清澈,映著天光和她略顯蒼白的倒影。就在她準備將碗浸入水中的剎那,動作卻頓住了。
一點暗紅色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印記,粘附在粗陶碗的內壁邊緣。那是裴烈虎口崩裂時,迸濺到碗沿的、屬于他自己的血。此刻,這點微末的血跡,在清水的映襯下,竟散發出一種比那粥中“血珀”更為濃烈、更為直接的鐵銹咸腥味!
這氣味如此鮮明,如此霸道,瞬間刺破了之前所有的混合氣息,直沖青梧的感官!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舌尖,極快地、如同某種本能地探詢般,極其輕微地舔了一下那點暗紅的血跡邊緣。
轟!
一股極其鮮明、極其純粹、極其暴烈的咸腥味,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過她的味蕾!那味道帶著濃重的鐵銹氣、生命流逝的絕望、還有一股屬于戰士的、滾燙而苦澀的灼熱!遠比之前粥中蘊含的復雜味道更為直接、更為尖銳!
“咳…!”青梧猛地嗆咳出聲,身體都因為這過于強烈的沖擊而晃了晃!她迅速將碗浸入水中,用力搓洗,仿佛要洗掉那烙印在味蕾上的觸感。清冽的池水沖走了血跡,卻沖不散口腔里那霸道而苦澀的咸腥。
她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用庭院里的竹香和蓮葉清氣驅散那股味道。然而,那純粹的“鐵銹咸腥”卻如同烙印,頑固地盤踞在舌尖,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真實感。
原來,這便是“責任”的滋味?
竟是如此…咸澀而灼喉。
“主子?您怎么了?”祝桃夭看她嗆咳,又湊過來,大眼睛里滿是疑惑,“那碗…有什么不對嗎?”
青梧搖搖頭,沒說話。她洗凈了碗,將其放回原處。目光再次落回腕間的烏木鐲,那道金紋在日光下顯得溫暖而堅定。舌尖的咸澀與心頭的沉重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復雜難言的滋味。
“今日…閉門?!彼曇粢琅f帶著一絲沙啞,卻已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只是眼底的倦意更深,“明日開灶?!?/p>
說完,她不再看那琉璃灶,轉身走向回廊深處屬于自己的靜室。月白金紋玄色的身影帶著明顯的疲憊,仿佛卸下了無形的鎧甲。
祝桃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撓了撓頭:“閉門?也好…那股鐵銹味熏得本仙子都沒胃口了?!彼D頭看向鐘離,眼睛亮晶晶的,“喂,鐵疙瘩!晚上要不要溜出去吃餛飩?巷口劉老頭家的蝦皮餛飩可鮮了!比這血呼啦的粥強…”
鐘離的目光從青梧消失的回廊收回,淡淡掃了祝桃夭一眼,只吐出兩個字:“守門?!比缓蟊惚е潜诓及臄嗳校缤攵ǖ呐褪孔谥扉T內側的陰影里,闔上了雙眼,仿佛與那門扉融為一體。
祝桃夭氣鼓鼓地跺了跺腳:“悶葫蘆!榆木疙瘩!活該你打光棍!”她對著鐘離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百無聊賴地蹲到蓮池邊,拿根小樹枝戳水里的錦鯉玩。
月上中天,清輝如練,靜靜灑滿忘味居的庭院。白日里的喧囂與沉重仿佛都被這溫柔的月色洗滌干凈。
靜室的門無聲開啟。青梧換了一身同樣式卻更素凈的衣裙,走了出來。她臉上的疲憊似乎被夜色柔和了些,但眉宇間那份清冷疏離依舊。她走到庭院中央,沐浴在月光下,緩緩抬起左腕。
腕間的烏木鐲在月華下顯得愈發深沉古樸。那道新生的、如同麥穗般的金紋,此刻正散發出柔和而持續的光芒,仿佛有生命般在緩緩脈動。
青梧屏息凝神,指尖輕輕拂過那道溫暖的金紋。
嗡——
烏木鐲發出極輕微的震顫。那道金紋的光芒驟然變得明亮而凝聚!它仿佛活了過來,如同液體黃金般從木鐲表面緩緩“浮”起!
在青梧和悄然出現在回廊陰影下的鐘離、以及好奇地趴在窗欞邊的祝桃夭的注視下,那浮起的金色光芒脫離了烏木鐲的束縛,在清冷的月華中迅速拉伸、延展、塑形!
光芒流轉,羽片漸生。不過幾個呼吸間,一道約莫三寸長的、純粹由凝練月華與金色輝光構成的羽毛虛影,靜靜地懸浮在青梧面前!它通體散發著溫暖堅韌的光芒,邊緣流淌著淡金色的光暈,形態優雅而充滿力量感,像一柄微縮的金色戰矛,又像一片守護的堅盾。
這正是裴烈那份被凈化的“護佑”與“責任”之念的具象!
月華如水,源源不斷地注入這道虛影之中,使其越來越凝實,光芒也越來越內斂溫潤。
終于,當最后一絲月華融入,那羽毛虛影徹底凝實!它不再虛幻,而是如同最上等的金色琉璃雕琢而成,觸手溫潤,內蘊光華。它輕盈地飄落,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最終,無比精準地、溫柔地貼附在青梧左手腕內側的肌膚之上。
凝羽歸身!
羽毛接觸肌膚的剎那,一股溫暖而堅實的力量感,如同涓涓暖流,瞬間涌入青梧的心脈!那力量并不霸道,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可靠感,仿佛在她疲憊的神魂外,悄然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白日里強行承載血煞記憶帶來的滯澀與沉重感,竟被這暖流撫平了大半!
青梧下意識地撫摸著腕間那片溫潤的金羽。指尖傳來真實的觸感,溫潤微涼,內里卻蘊含著堅韌的力量。這便是…第一片真正屬于她的、由人間執念凝成的贖罪之羽?
月光下,她玄色的裙裾隨風輕擺,腕間金羽流淌著靜謐的光華。庭院里,蓮葉輕搖,竹影婆娑。白日里那鐵銹的咸腥與金戈的沉重,仿佛都被這月華與金羽的溫柔所中和、沉淀。
窗欞邊,祝桃夭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張:“哇…金閃閃的…能燉湯嗎?”她小聲咕噥,眼里卻滿是新奇。
陰影里,鐘離抱著斷刃,目光落在青梧腕間那片凝實的金羽上,又緩緩移向她沐浴月華、略顯柔和的側臉輪廓。他那張冷硬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虛按在斷刃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松開了半分。
青梧靜立良久,感受著金羽帶來的溫暖與力量,也感受著舌尖尚未完全消散的那一絲鐵銹咸腥。她緩緩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掠過自己的唇瓣。
責任之味,初嘗如銹咸灼喉,細品…竟似有回甘?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純粹的波動,如同春日里第一縷帶著花香的暖風,極其溫柔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她腕間的烏木鐲。
這波動里沒有血腥,沒有暴戾,只有一種綿長到近乎永恒的…思念的甜蜜與失去后的蝕骨孤寂。如同陳年的蜜糖,甜得發苦,又帶著時光沉淀的厚重悲傷。
青梧撫摸著金羽的手指微微一頓,抬眸望向朱門方向。
新的執念…來了。
下一味,是甜?還是苦?
(金戈印單元·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