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褪盡時,佳威就抱著竹簍蹲在望月臺邊緣,紅繩束著的發梢沾著些銀亮的露,像掛了串小星子。他正用樹枝逗石縫里的蝸牛,忽然“呀”一聲輕呼——那蝸牛殼上竟凝著層極薄的冰,冰里凍著半行極小的字,細看是“愛如泉涌”。
“阿暖姐姐說的‘露寫天書’,難道半夜就開始寫了?”佳威舉著樹枝回頭,晨光斜斜切過他的側臉,把絨毛染成金的。我剛要答話,卻見荷塘深處的霧靄突然翻涌起來,像被誰用手輕輕攪了攪,霧里慢慢浮起個粉白影子,裙裾掃過荷葉的聲響,比露墜蓮心還要輕。
“不是半夜寫的哦。”阿暖踩著半透明的荷瓣飄上平臺,月白裙角沾著的露水落地時,竟在竹席上綻成朵朵轉瞬即逝的白梅,“是昨夜的愛語,被晨露凍成了冰。”她從袖中取出那只琉璃瓶,瓶口朝下輕輕一傾,倒出串光珠,珠串落地化作條小徑,通向荷塘中央的水榭。
佳威早忘了蝸牛,蹦跳著踩上光徑,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朵水蓮花。“楊先生也會來嗎?”他回頭時,發繩上的紅穗掃過光徑,濺起的光點粘在他鼻尖,像顆會發光的蓮籽。
阿暖笑著點頭,指尖在琉璃瓶上輕輕一轉,瓶身浮出行字:“心泉涌處,自會相逢。”話音未落,老李從石階上走來,手里提著個陶甕,甕口飄出的甜香混著霧靄漫開,竟在空氣中凝成片小小的云,云上坐著個用糖捏的小人兒,正往嘴里塞蓮蓉糕。
“老婆子新釀的荷花蜜,說是今早喝最養心。”老李揭開甕蓋,金黃的蜜漿里浮著整朵的白荷,蜜面晃悠著,映出我們幾個的影子,竟像是把望月臺搬進了甕里。佳威伸手要去夠那朵荷花,被阿暖用指尖輕點手背,他手背上頓時開出朵小粉荷,引得他只顧著吹氣玩,把吃糖人的事忘到了腦后。
霧漸漸散了,荷塘中央的水榭愈發清晰——那水榭竟是用半開的蓮苞搭成的,朱紅欄桿上纏著綠藤,藤葉間綴滿露珠,每顆露珠里都嵌著個字,合起來是“豐盛之愛”。阿暖帶著我們走上水榭,腳下的蓮瓣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支小笛在同時輕吹。
“這水榭叫‘心泉閣’。”阿暖指著欄桿上的綠藤,藤葉突然舒展開,露出葉背用金線繡的詩,“楊先生說,能在這里對出三句詩的人,會看見自己心里的泉眼。”
佳威立刻湊過去,紅繩發穗掃過葉片,金線詩突然活了過來,字一個個跳出來,在他掌心連成句:“愛似荷風無定處”
“我來對!”佳威脫口而出,手背上的小粉荷突然落瓣,化作行字飄在半空,“情如露水滴蓮心”
話音剛落,水榭下的荷塘突然涌起圈漣漪,漣漪里浮出朵巨大的睡蓬,蓬心的孔洞中噴出細細的泉,泉柱在空中凝成顆顆水字,竟是楊定一《奇跡》里的句子:“愛不是得到,是存在本身。”
老李往三只青瓷碗里舀荷花蜜,蜜漿流過勺沿,在碗里堆成小小的蓮臺。“我也來湊個熱鬧。”他望著泉柱里的字,慢悠悠念道,“蜜釀蓮心藏歲月”
阿暖拿起竹勺輕輕攪動蜜碗,碗底突然浮出片金箔,金箔上的字遇蜜即化,化作句詩懸在蜜面:“露凝竹案記晨昏”
水榭的欄桿突然滲出細水珠,水珠順著藤葉滾落,在地面聚成個小小的水潭,潭里竟映出老李年輕時的模樣——那時他還是個青衫少年,正把剛采的蓮蓬往竹籃里裝,籃邊坐著個梳雙辮的姑娘,正偷偷往他的水壺里塞蓮心。
“這不是老婆子嗎?”老李指著水潭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仿佛也盛了蜜,“當年她總說我采的蓮心不夠苦,原來是想讓我多留會兒。”
我望著潭里的倒影,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模樣。他躺在竹榻上,手里攥著片枯荷葉,說要把一輩子的愛都釀成露,等我哪天懂了蓮心的甜,就從荷葉的紋路里滲出來。“葉存舊夢凝霜白”我輕聲念出這句,水潭里的倒影突然變了,祖父的枯荷葉上竟滲出顆露珠,露珠滾落,在潭底化作句詩。
阿暖的眼睛亮起來,裙角的白梅突然全開了:“張老師快對下句!這是最后一句了!”
我望著水榭外漸漸升起的朝陽,陽光穿過泉柱,在蜜碗里投下七彩的光,光里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泉眼在閃爍。“泉涌新思映日紅”
最后一字落地時,水榭中央突然裂開道細縫,縫里噴出道暖泉,泉水中裹著無數光粒,每個光粒都是幅小像——有佳威娘縫蓮子串時的側臉,有老漁翁給魚簍補網的指節,有阿暖在月下吹笛的剪影。這些光粒落在我們掌心,竟化作小小的泉眼,汩汩冒著溫熱的水汽。
“這就是心里的泉啊。”佳威驚喜地看著掌心,泉眼里浮出顆蓮籽,蓮籽裂開,蹦出只透明的小魚,魚腹上寫著“佳威給蝸牛喂蓮心”。
老李的泉眼里浮出個陶甕,甕口飄出的霧氣里,是他和老伴兒年輕時在荷塘邊分食蓮蓉糕的模樣,糕上的熱氣里藏著行字:“平淡日子里的惦念,就是最豐盛的愛。”
我的泉眼里浮出片荷葉,正是祖父臨終前攥著的那片。荷葉的紋路里滲出細細的露,露水滴落,在掌心聚成個小小的荷塘,荷塘中央坐著年幼的我,正舉著支蓮蓬問祖父:“愛是什么呀?”祖父笑著指向天邊的云:“你看那云,不追著風跑,風卻總圍著它轉。”
“楊先生說的‘存在本身’,原來就是這樣。”我望著掌心的小荷塘,突然懂了祖父的話,“不是拼命去愛,是安住于愛里,像這荷塘,像這泉眼,自然而然就涌出來了。”
阿暖突然拍手,水榭外的荷塘里突然升起無數蓮燈,燈芯的火苗都化作小小的“愛”字。“你們看!”她指向燈影深處,楊先生正踩著朵巨大的王蓮飄來,手里捧著個竹編的泉眼模型,模型里的泉水竟是用詩行組成的。
“三句詩對完,泉眼自開。”楊先生把竹模型放在石桌上,泉水般的詩行立刻漫出來,在水榭地面鋪成條詩溪,“三十年前我在這里悟到,最豐盛的愛,是能看見萬物心里的泉——魚的泉在荷影里,蓮的泉在露水里,人的泉在惦念里。”
佳威突然指著詩溪里的字,那些字正在慢慢變化:“楊先生快看!字變成小鯉魚了!”果然有無數銀亮的字魚在溪里游,每條魚腹上都有不同的句子,“佳威給阿暖姐姐摘荷花”“老李給老伴兒曬蓮蓬”“張老師把祖父的荷葉夾在筆記本里”。
楊先生彎腰從詩溪里撈出條字魚,魚到他掌心就化作顆蓮子:“這些都是愛的痕跡,看著細碎,攢多了就成了泉。”他把蓮子遞給佳威,“就像這蓮子,埋在土里時誰也看不見,等春天一到,就把整個冬天的愛都變成新葉。”
阿暖突然從袖中取出支玉簪,簪頭是朵含苞的蓮,她把簪子往詩溪里一蘸,再舉起時,蓮苞竟開了,花瓣上的露珠里浮出首新的詩:“心泉不擇細流處”
佳威立刻接道:“愛海能容點滴情”他話音剛落,詩溪突然涌起浪,浪尖上的字聚成只巨大的蓮舟,舟上坐著所有我們惦念的人——佳威娘正往竹籃里裝新蒸的糕,老漁翁在修補漁網,祖父坐在竹榻上笑著揮手。
老李的眼眶濕了,他往詩溪里丟了顆剛剝的蓮心,蓮心落水就化作朵大荷,荷上坐著年輕時的老伴兒,正低頭往他的水壺里塞蓮心,動作和水潭里的倒影一模一樣。“原來她從沒離開過。”老李伸手去碰荷上的人影,指尖穿過光影時,竟沾了些溫熱的水汽,“這就是楊先生說的‘存在’吧?愛到了深處,連時光都擋不住。”
荷塘里的泉柱突然開始落珠,每顆珠子落地都化作張素箋,上面寫著不同的愛語。我拾起張飄到腳邊的箋,上面是祖父的字跡:“孫兒啊,蓮心的苦,是為了讓甜更清楚。就像愛里的惦念,總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佳威抱著滿懷的素箋跑來跑去,發繩上的紅穗掃過箋紙,每張都發出清脆的響聲,像無數顆心在同時跳動。“這張寫著‘阿暖姐姐的笛聲里有蓮香’!”“那張是‘老李的泥爐總溫著給老伴兒的茶’!”
楊先生望著漫天飛舞的素箋,輕聲念道:“萬物有靈皆有愛”
阿暖接道:“一念相通便成泉”
詩溪里的字魚突然齊齊躍出水面,在空中組成個巨大的“愛”字,字的筆畫里流淌著泉水,泉水落地時,水榭的竹地板上竟長出片新的荷葉,葉心的露珠里映出整個望月臺的景象——我們幾個圍坐在石桌邊,笑著,說著,手里的荷花蜜碗里,都浮著彼此的影子。
“這就是奇跡啊。”楊先生拿起片落在膝頭的素箋,“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是當你敞開心扉,會發現整個世界都在對你訴說愛意。”
正午的陽光漫過水榭,詩溪漸漸隱入竹地板,只留下些亮晶晶的水痕,像誰用金線繡了滿地的詩。佳威娘挎著竹籃走來,籃里的蓮蓉糕還冒著熱氣,糕面上的蓮心圖案竟在慢慢旋轉,轉出圈圈愛的光暈。
“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她把糕分給眾人,指尖劃過佳威的發繩,紅穗上突然開出朵小蓮,“方才在家蒸糕,聽見檐下的蓮子串響得歡,就知道是心泉開了。”
我咬了口糕,糯米的甜混著蓮心的苦,竟和記憶里祖父做的味道一模一樣。抬頭時,見祖父的荷葉標本從筆記本里飄出來,在陽光下舒展開,葉面上的露珠正慢慢滲進葉脈,那些紋路漸漸變得清晰,竟和詩溪里的字一模一樣。
“原來祖父早就把愛釀成了露。”我望著荷葉上漸漸消失的露珠,忽然明白,所謂豐盛的愛,從不是拼命去抓住什么,而是像這荷葉,坦然承接每一滴露,像這心泉,自然涌出每一份念。就像楊先生說的,存在本身就是愛,當你放下尋找的執念,會發現它早就在那里——在蓮心的苦里,在蜜漿的甜里,在每雙望著你的眼睛里,在每個被惦念的瞬間里。
水榭外的荷塘里,泉柱還在噴涌,光珠濺落在荷葉上,化作無數細小的泉眼。佳威正蹲在泉眼邊,用樹枝輕輕攪動,水面映出他的笑臉,旁邊還浮著行小字:“佳威的愛,是給蝸牛喂蓮心,給阿暖姐姐摘荷花,給張老師念詩。”
阿暖的玉笛突然響起,笛聲掠過荷塘,所有泉眼都開始共鳴,發出的聲響竟組成首無字的歌。楊先生說,這是宇宙的心跳,當你與它同頻,就能聽見萬物的愛語。
我閉上眼睛,果然聽見了——聽見荷葉對露珠說“留下來”,聽見蓮心對泉水說“帶我走”,聽見祖父的荷葉對我輕聲說“我一直都在”。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無數細小的泉,慢慢匯成河,緩緩淌過心田,滋養出片永不干涸的蓮塘。
當我再次睜開眼,見佳威正把自己的泉眼捧給阿暖看,阿暖的泉眼里,浮出串銀鈴,鈴身上刻著“阿暖的愛,是陪佳威對詩,聽張老師講祖父,看老李想老伴兒”。
老李的泉眼里,老伴兒的身影正往他的青瓷碗里續蜜,蜜面晃悠著,映出兩個相視而笑的影子,再也沒有分開。
陽光穿過水榭的欄桿,在我們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滿身的愛語。我知道,這心泉一旦開了,就再也不會干涸,它會隨著每滴露、每片葉、每句詩,在歲月里慢慢流淌,把所有的惦念都釀成甜,把所有的存在都寫成愛。
就像此刻荷塘里的泉,無聲,卻永不枯竭;就像我們心里的愛,平常,卻豐盛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