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泛起魚肚白，荷葉床突然輕輕晃了晃。我睜眼時，光輪已縮成枚銀環，正套在佳威的手腕上，孩子的鼾聲里混著螺殼的輕響，像誰在數著塘里的露珠。阿暖的素箋不知何時飄到了葉邊，被晨霧浸得半透，上面的“同”字正往下滴著水，每滴水里都浮著顆小太陽。

“快看塘心。”楊先生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濕意。荷塘中央的并蒂蓮不知何時結了蓮蓬，青綠色的蓮房上，蓮子竟排成串光珠，每顆珠里都嵌著個字：“晨、風、入、盞”。老李突然從竹籃里摸出套粗瓷碗，碗沿的竹紋里浮出行小字：“三十年陳的荷露，該沏新茶了”。

話音剛落，泉眼突然咕嘟冒泡，涌出的活水竟泛著淡金色，漫過王蓮葉時，葉心的露珠紛紛滾落，正巧落進瓷碗里。阿暖的玉笛往水面一點，笛孔里飄出的紅繩突然化作茶漏，懸在碗口上方。楊先生從懷里取出個紙包，打開時，干荷花瓣簌簌落下，在水中舒展成朵金色的花，茶湯里立刻浮起句詩：“露從今夜白，茶是故人香”。

我剛要端碗，碗底突然映出張臉——是年輕時的祖父，正蹲在塘邊煎茶，旁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青年，眉眼竟與楊先生一般無二。“是師父！”楊先生指尖點過水面，兩張臉突然在茶里重疊，化作朵雙蕊蓮，左蕊飄著本線裝書，右蕊纏著本筆記本，書頁相觸處，浮出行墨字：“茶煙里，早見百年客”。

佳威突然拍著螺殼喊：“里面有聲音！”他把螺殼貼在碗邊，殼內立刻傳出陣翻炒聲，混著女子的笑：“再加點桂花，給后生們添點甜。”老李手一抖，竹籃里的桂花罐掉出來，金黃的花粒落進茶碗，茶湯瞬間泛起琥珀色，每個泡開的荷瓣上都浮出個小月亮，繞著碗沿轉個不停。

阿暖的竹筆突然跳進我手里，筆尖沾著茶湯在素箋上寫下：“露盞盛星子”。楊先生立刻續道：“荷風遞舊詞”。老李撿起片荷葉當筆，蘸著塘水寫：“竹籃藏歲月”。佳威搶過筆，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補了句：“螺殼裝滿詩”。我的祖父筆記本突然自己翻過頁，紙頁間飄出句：“茶涼時，字里還溫著”。

所有詩句剛落定，素箋突然化作只青雀，銜著茶碗往高空飛去。我們跟著光珠組成的路徑追，穿過蘆葦蕩時，驚起群白鷺，翅尖的光與晨霧纏在一處，竟織成件紗衣，落在前方的石桌上。石桌中央擺著個舊茶盤，盤里的六個茶杯正自己斟茶，茶湯里浮出的人影，正是我們六人——只是模樣都年輕了幾十歲，佳威正舉著螺殼給“我”看，阿暖的笛孔里飄著紅繩，繞著楊先生的書頁打了個結。

“這是塘在回贈記憶呢。”老李端起杯茶，杯底突然映出他老伴兒的身影，正坐在石凳上納鞋底，針線穿過布面的聲音，竟與茶湯里的荷瓣舒展聲完全相合。阿暖的茶杯里，她祖母正對著“年輕的阿暖”笑，手里的素箋上，正是此刻我們對的詩，只是最后多了行批注：“百年后的荷，還認得出當年的風”。

楊先生的茶杯突然泛起藍光，茶湯里浮出他師父的字跡：“所謂傳承，是讓茶碗記得手的溫度”。字跡剛消失，杯沿突然結了層薄冰，冰里凍著片枯葉，正是他當年撿的那片。我伸手去碰，枯葉突然在冰里舒展，化作片新葉，葉尖的露珠滴進茶里，激起的漣漪里，浮出祖父與楊先生師父對弈的畫面，棋盤竟是用荷葉脈絡拼成的，棋子落處，立刻長出朵小荷。

佳威突然指著石桌下笑，那里的泥土里冒出群銀蟻，正拖著顆蓮籽往石縫里鉆。蓮籽落地的瞬間，石桌突然裂開道縫，里面藏著個木匣，匣內鋪著藍布，放著六支竹制茶筅，筅齒上的光紋里，浮著不同的場景：有的在教孩童識荷，有的在給老人讀詩，有的在塘邊寫生，每個場景里都有支茶筅，正攪著碗里的月光。

“這是守塘人的物件。”楊先生拿起支茶筅，筅齒突然滲出墨汁，在石桌上寫下：“以茶為媒，以荷為證”。我祖父的筆記本突然飄到石桌中央，紙頁翻開處，夾著的荷葉標本與茶筅的光紋完全重合，標本的葉脈里，浮出首祖父的手札：“曾與故人煎茶于塘邊，見荷心盛露，如天地捧盞，忽覺萬物皆在對飲，你我不過是其中兩滴”。

阿暖用茶筅輕攪茶湯，碗里的月影突然碎成星子，每個星子都化作個字，在桌面上拼出首短詩：“晨霧是未干的墨，露珠是未落的字，我們是詩里的逗號，等著后來者續下句”。詩行剛成，石桌突然往下陷了陷，露出底下的泉眼，泉水中的光絲正往上冒，纏著茶筅的竹紋打了個結，結印竟是個“和”字。

佳威把螺殼放進泉眼，殼內的螺旋紋突然與泉眼的漣漪合上，水面立刻浮起行童體字：“星星掉進塘里，就成了會發芽的茶”。話音剛落，泉眼突然噴出股水柱，水柱里裹著無數顆蓮籽，落在石桌上便化作杯杯新茶，每杯茶的水面都浮著顆星子，其中最亮的那顆里，浮出我們六人老年的模樣——正圍坐在這張石桌旁，佳威的螺殼傳給了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阿暖的玉笛上纏著新的紅繩，楊先生手里的書，封面上多了行我的字跡。

“這才是真正的永恒。”楊先生望著茶里的星子笑，他的指尖與我的指尖同時碰到茶杯，兩縷光突然在茶湯里交纏，化作條金線，連接著祖父的筆記本與他的線裝書。書脊相觸處，浮出行燙金的字：“你現在捧的茶，曾潤過百年前的筆”。

老李突然起身往塘邊走，我們跟著他來到那叢水晶花前，花苞上的光紋里，正浮著我們對的詩，每個字都在慢慢生長，筆畫間冒出新的荷芽。阿暖的竹筆在花瓣上輕輕一點，詩行突然長出藤蔓，往遠處的柳樹上爬，藤蔓上的花苞依次綻開，每個花苞里都藏著句話：“你寫下的，會成為別人的初見；你遇見的，曾是別人的惦念”。

我把祖父的筆記本放在水晶花叢中，紙頁突然變得柔軟，像片巨大的荷葉，托著所有花苞往高空飛去。晨霧里突然傳來陣陣和詩聲，有的像孩童的咿呀，有的像老人的低吟，抬頭時，只見漫天的光珠里都浮著詩句，有的寫在荷葉上，有的刻在貝殼里，有的用露珠連成線，竟全在續我們未完成的詩。

佳威的銀螺殼突然變得透亮，殼內的螺旋紋里，浮出無數個石桌，每個桌上都有群人在對詩，茶碗里的星子彼此呼應，像在傳遞暗號。“螺殼說，所有對詩的人，都是在給宇宙寫信。”孩子把耳朵貼在殼上，突然咯咯笑起來，“它還說，你的祖父在夸阿暖的詩寫得甜呢！”

楊先生從長衫口袋里摸出塊水晶，里面封著的枯葉早已化作新綠，葉脈間的光絲正與漫天詩行連成網。“你看這網，”他指著網中央跳動的光團，“所謂浪漫，是字與字的相認；所謂悟道，是懂得每個字里都住著千萬人。”水晶突然從他手中飛起，懸在荷塘上空，化作輪滿月，月光里浮出所有朝代的荷，有的開在古畫里，有的映在銅鏡中，有的長在竹簡上，都在對著我們點頭。

晨霧漸漸散去時，石桌上的茶杯突然同時泛起金光，茶湯里的星子紛紛跳出，在空中拼出個巨大的“盞”字。字的筆畫間，浮出無數只手，有的在采茶，有的在研墨，有的在系紅繩，有的在哄孩童，指尖的溫度都融在一處，比茶湯還暖。

我突然明白，這章名為“星荷同盞”的故事，從不是我們在對詩，而是詩在借我們的口，訴說萬物的牽連。就像此刻，我端著茶碗，嘗到的不僅是荷露的清，桂花的甜，還有百年前那雙手的暖，百年后那雙眼睛的盼。

遠處的泉眼邊，新的荷芽正破土而出，芽尖的光里藏著行剛寫就的詩：“茶涼了，續上；詩斷了，有人接；你走了，我在；我們散了，塘還在。”風過時，所有荷葉同時搖晃，像是在輕輕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