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靄還未散盡，龍喜華城的青石板路上已響起零星的腳步聲。這片依水而建的老城，檐角的銅鈴在風里輕晃，鈴聲里混著遠處碼頭的號子，像誰在細數磚縫里的光陰。我們踩著被露水打濕的石階往上走，楊先生手里的舊地圖正泛著潮氣，圖上“龍喜華城”四個字的墨跡微微暈開，邊緣竟與街邊斑駁的牌坊題字重合。

“聽說這里的老墻會說話。”佳威舉著銀螺殼貼在斑駁的磚墻上，殼內立刻傳出一陣細碎的聲響，像是瓦片相碰，又像是孩童的嬉笑。阿暖的玉笛突然在竹籃里顫動，她取出來時，笛孔飄出的紅繩正纏著片干枯的紫藤花瓣，花瓣上用金粉寫著“尋龍”二字。

轉過街角，一座爬滿青藤的拱門映入眼簾，門楣上“龍喜里”三個燙金大字雖已褪色，卻仍透著當年的氣派。門內的天井里，幾位老人正圍著石桌喝茶，見我們進來，其中一位穿藍布衫的老者笑著招手：“是來看老物件的吧？昨兒夜里，祠堂的梁上可是落了只金鱗鳥呢。”

跟著老者往祠堂走，腳下的青石板刻著纏枝蓮紋，紋路里的積水倒映著飛檐翹角，竟在水面拼出條游動的龍影。祠堂的木門虛掩著，推開門的剎那，一股混合著檀香與舊書的氣息撲面而來，正堂的供桌上，除了尋常的牌位，還擺著個青銅香爐，爐身上的龍紋在晨光里流轉，仿佛要從銅胎里掙脫出來。

“這香爐可有年頭了。”老者指著爐底的刻字，“光緒年間鑄的，據說當年鑄爐時，往銅水里摻了龍喜河的金沙，所以龍紋總像活的一樣。”佳威剛要伸手去碰，香爐突然輕輕晃動，爐口冒出的青煙在空中凝成個“和”字，隨即化作一群銀蝶，往內堂飛去。

內堂的墻上掛滿了舊照片，有碼頭工人扛貨的身影，有戲班在戲樓演出的盛況，還有一群穿著校服的孩子在龍喜橋頭合影。阿暖的目光停在一張泛黃的戲單上，上面“龍鳳呈祥”四個毛筆字筆力遒勁，角落的題款竟是楊先生師父的名字?！笆菐煾改贻p時寫的?！睏钕壬讣鈸徇^戲單，“他說過，龍喜華城的魂，就藏在這些字里、戲里、煙火里?！?/p>

老李在供桌下發現了個上鎖的木箱，鎖眼是個龍形的凹槽。阿暖試著將玉笛的尾端插進去，鎖“咔嗒”一聲開了，里面裝著幾套褪色的戲服，繡著的龍紋金線雖已黯淡，卻仍能看出當年的精致。最底下壓著本線裝的《龍喜雜記》，翻開第一頁，便是手繪的龍喜華城地圖，標注著“龍吟泉”“戲龍臺”“藏龍閣”等去處。

“這是讓我們按圖索驥啊?！蔽抑钢貓D上圈出的龍吟泉，“先去看看這里?！背隽遂籼?，沿著青石板路往城東走，路邊的老店鋪陸續開了門，賣糖畫的老師傅正用糖漿畫一條龍，龍身蜿蜒盤旋，最后收尾時，糖漿滴在青石板上，竟化作顆小小的金珠。

佳威撿起金珠，對著太陽照了照，珠內浮現出龍吟泉的模樣：一口古井圍著雕花石欄，泉眼冒著串串水泡，水面漂著片翠綠的荷葉。“就在前面！”他拉著我們拐進一條窄巷，巷子盡頭果然有口古井，石欄上的龍紋被摸得光滑，泉眼的水泡正往上冒，每顆水泡破時，都傳出一聲細微的龍吟。

楊先生往泉里丟了片紫藤花瓣，花瓣旋轉著沉入水底，泉眼突然涌出股清水，在井臺上漫出三個字：“對詩引龍”。阿暖取出竹筆，蘸著泉水在石欄上寫：“泉底藏龍聲漸起”，剛寫完，水面便浮起片荷葉，葉上有字：“檐下鳴風鈴自搖”。

老李接過筆：“舊巷藏著千年事”，荷葉上立刻現出回應：“新茶泡著一城春”。佳威搶過筆，歪歪扭扭地畫了條小蛇，旁邊寫：“小蛇也想變神龍”，引得眾人發笑，泉眼卻“咕嘟”冒出個大水泡，顯字：“稚心可比日月明”。

我望著巷口往來的行人，提筆寫道：“人在城中如在畫”，最后一片荷葉浮起，上面的字竟與祖父筆記本里的一句重合：“龍潛水里亦知春”。

六句詩湊齊，龍吟泉突然沸騰起來，井水漫過石欄，在青石板上匯成條小溪，溪水里游動著無數金鱗，竟是由泉水凝成的小龍。小龍們順著溪水往城西游去，我們跟著來到戲龍臺——一座臨著龍喜河的古戲臺，臺柱上的龍紋已有些斑駁，但戲臺中央的地磚卻異常光滑，像是被無數人的腳步磨亮。

此時的戲臺上，幾位老人正調試樂器，京胡的調子剛起，溪水化作的小龍突然騰空而起，在戲臺上方盤旋，龍鱗反射著陽光，在臺板上投出片流動的金影。一位白發老旦走上臺，開口唱道：“龍喜華城春常在，千年故事等你來”，她的水袖一甩，袖角沾著的金粉落在臺板上，拼出“藏龍閣”三個字。

藏龍閣在城北的山頂上，是座三層的閣樓，飛檐上的龍形脊獸栩栩如生。我們拾級而上，每層樓梯的轉角都掛著塊木牌，分別寫著“憶”“承”“新”。到了頂層，推開窗便看見整個龍喜華城，青瓦連綿如浪，龍喜河像條玉帶穿城而過，河面上的畫舫正緩緩前行，船頭的龍旗在風里招展。

閣樓的案幾上，擺著個古樸的木盒，打開來看，里面是一卷泛黃的綢布，上面繡著龍喜華城的全景，繡線里摻著金絲，在光線下閃爍。綢布的邊緣繡著行小字：“城如巨龍臥清波，人是龍鱗耀星河”。

楊先生將《龍喜雜記》放在綢布旁，兩者竟嚴絲合縫地重合，雜記里的空白處突然浮現出字跡，是歷代守護龍喜華城的人的名錄，最后一行留著空白，旁邊畫著六個小小的方框?！笆亲屛覀兞粝旅謫?？”佳威拿起筆，在第一個方框里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落下的瞬間，方框里竟長出朵小小的紫藤花。

我們依次寫下名字，每寫完一個，綢布上便多一處亮色：阿暖的名字旁綻放出玉蘭花，楊先生的名字旁生出片竹葉，老李的名字旁結出顆麥穗，我的名字旁則浮起片荷葉，與祖父筆記本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夕陽西下時，我們站在藏龍閣的窗前，看龍喜華城被染成金紅色。戲龍臺上傳來陣陣唱腔，龍吟泉的水泡還在輕輕作響，青石板路上的金鱗小龍已化作露珠，沾在路邊的紫藤花上。老者說：“龍喜華城的龍，從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獸，是每塊磚、每口泉、每個人心里的勁兒，聚在一起，就成了守護這城的魂?！?/p>

佳威把銀螺殼對著城郭，殼內傳出無數聲音：有孩童的嬉笑，有店鋪的吆喝，有戲臺上的唱詞，還有泉水的叮咚，混在一起，像一首悠長的歌。阿暖的玉笛響起，紅繩在空中畫出條弧線，與遠處龍喜河上的晚霞連成一片，仿佛一條真正的巨龍，正護著這座城，慢慢沉入溫柔的暮色里。

我翻開祖父的筆記本，新的一頁上，不知何時多了幅簡筆畫：龍喜華城的輪廓里，藏著我們六人的身影，每個人的手邊，都牽著一條小小的金線，最終匯入城中央的那口龍吟泉。泉眼處寫著一行字：“所謂故鄉，是無論走多遠，總有一城的煙火，在等你回家。”

晚風拂過閣樓的窗欞，帶來龍喜河的水汽與紫藤花的香，檐角的銅鈴又響了起來，像是在應和這句未完的話。遠處的戲龍臺上，老旦的唱腔還在繼續，那句“千年故事等你來”，隨著風，飄向了城里的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