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喜華城的晨霧總帶著三分紗質(zhì)的柔,像誰把月光紡成了絲,輕輕覆在青石板上。祠堂的銅鈴在檐角晃,不是風(fēng)推的,是檐下那株百年銀杏的枝椏掃的——老樹枝頭新抽了芽,嫩得能掐出水,卻偏要去夠那懸得最高的鈴,像個執(zhí)拗的孩童。
我攥著祖父留下的半塊龜甲站在門檻外,指腹摩挲著甲上的裂紋。那裂紋像條蜿蜒的河,從甲首繞到甲尾,聽說另一半在守墓人手里,合在一起,能映出往生的影。楊先生正用軟布擦供桌上的青瓷瓶,瓶里插著阿暖昨日采的野菊,瓣尖凝著露,陽光快漫過窗欞時,露就順著花瓣滾下來,在瓶底積成小小的一汪,像誰沒忍住的淚。
“當(dāng)真要合?”楊先生回頭時,鬢角的白霜落了點在肩頭,他總說自己老了,可擦瓶時的動作比誰都輕,仿佛那青瓷是用云做的。我把龜甲遞過去,指尖觸到他的,涼得像浸過春溪的玉。供桌下突然傳來“咔嗒”一聲,是地磚松動的響,楊先生彎腰掀開磚,黑木匣子露出來的剎那,晨光恰好漫過鎖孔——那鎖孔的形狀,竟與龜甲嚴(yán)絲合縫,像天生就該嵌在一起。
“這老頭,藏得比松鼠還深。”楊先生笑著把兩半龜甲拼上,匣子“彈”地開了。里頭鋪著塊靛藍(lán)粗布,裹著本線裝書,封皮上“渡魂記”三個字是祖父的筆跡,墨色沉得發(fā)烏,倒像是用夜露調(diào)的。翻到第一頁,邊角洇了塊淺黃,是他常用來標(biāo)記的菊汁,字跡卻挺拔:“生死如渡,執(zhí)念為舟。舟行水上,岸在心頭。”
門外的馬蹄聲踏碎晨霧時,阿暖正抱著錦盒從驢背上跳下來,帆布裙沾著草屑,辮梢還纏著片蒲公英的絨。“守墓人……走了。”她喘著氣把錦盒遞過來,盒里半枚玉佩臥在紅綢里,玉紋彎彎曲曲,竟與龜甲的裂紋嚴(yán)絲合縫,“他說,等玉佩發(fā)燙時,就往渡口去。”
楊先生把玉佩按在龜甲缺口處,三樣?xùn)|西突然燙起來,像揣了團(tuán)小太陽。藍(lán)布上漸漸浮出銀線似的字:“三更渡頭,見往生燈者,可問三生事。燈滅時,天自明。”
三更的渡口浸在墨色里,蘆葦蕩像道綠屏風(fēng),風(fēng)過處,千萬片葉尖垂著的露,都成了綴在屏上的星。百十來盞燈在水面漂,綠瑩瑩的,是守墓人用松脂混了艾草做的,說能引魂。撐船的老嫗戴頂竹笠,帽檐壓得低,竹篙一點,烏篷船就悄沒聲地往燈影里鉆,船板碰著水的響,輕得像蝴蝶扇翅。
阿暖攥著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你說……能見到我娘不?她走那年,我正偷拆她的繡線盒,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話音剛落,左前方的燈影里浮出個穿紅襖的婦人,正蹲在河邊捶打花布,木槌起落間,染了茜草的水漾開一圈圈粉,像晚霞落在河心。
“囡囡,娘的金線找著沒?”婦人抬頭時,鬢邊別著朵野菊,與供桌上的那瓶是一個模樣。阿暖突然哭出聲,想撲過去,指尖卻穿過了燈影,那紅襖是虛的,木槌聲也是虛的,只有婦人的笑是實的,溫溫軟軟落在水面上。“鏡花水月,看看就好。”老嫗的聲音像浸了蜜的姜茶,暖乎乎的,“她總說,囡囡辮梢的蒲公英,比繡線還好看。”
阿暖手忙腳亂摸辮梢,那團(tuán)白絨果然還在,是午后在守墓人墳前摘的。燈影里的婦人忽然從籃里摸出個帕子,往空中一拋,帕子飄啊飄,竟真落在阿暖懷里,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阿暖小時候畫的樣子。“藏在樟木箱最底下呢。”婦人的聲音漸漸輕了,紅襖融進(jìn)燈影里,只剩木槌聲還在水面蕩。
船再往前,右舷的燈影聚成團(tuán),站著個戴方巾的書生,正對著月亮寫詩。楊先生手里的《渡魂記》“啪”地掉在船板上,他指尖發(fā)抖,想去撿,卻盯著那書生的側(cè)臉不動了。那眉眼,那握筆的姿勢,分明是五十年前的他——那時他還叫阿硯,總愛在渡口的石階上練字,字寫得急,墨汁常濺到藍(lán)布衫上。
“先生,”老嫗慢悠悠撐著篙,“五十年前落雨那天,你是不是在這里丟了支狼毫?筆桿上刻著朵小荷。”楊先生猛地從袖里摸出支筆,筆桿裂了道縫,縫邊果然有朵歪荷,是他初學(xué)刻字時的手藝。燈影里的書生似有所覺,突然抬頭往這邊望,眼里的光,亮得像剛點的燈。
楊先生慌忙把筆塞進(jìn)袖中,耳根紅得像染了胭脂。他年輕時總說,那支筆是被水鬼偷了,為此哭了整宿,后來才知,是同村的阿禾姑娘撿去,用桐油補了裂縫,藏在他的書箱最底層。去年阿禾走時,他在她枕下找著這支筆,筆桿里裹著張字條:“知道你怕黑,筆里塞了螢火蟲的繭,夜里寫字能亮。”
船到河中央,燈影突然聚成個圓,像塊綠琉璃。祖父坐在圈里,正給個孩童講故事,那孩子梳著總也扎不緊的沖天辮,手里攥著塊墨錠,笑起來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是爹小時候的模樣。“來,丫頭。”祖父朝我招手,他穿的藍(lán)布褂子補著塊菊紋補丁,是奶奶生前縫的,“你爹總偷我硯臺里的墨,說要畫會飛的魚,你看這紙上……”
我湊過去,燈影里的宣紙上果然有條魚,鱗甲是用墨點的,鰭上卻沾著點菊黃,是祖父偷偷加的。剛要問他走的那天,是不是真的像信里說的“在院子里曬暖,一點都不疼”,老嫗的竹篙突然往水底一扎,船就往后退,祖父的聲音漫在霧里:“記著,忘川不渡回頭客,可人間的路,每一步都踩著念想……”
孩童的笑聲、木槌聲、筆尖劃過紙的沙沙聲,漸漸淡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老嫗把船泊在岸,竹篙往水里一點,那些燈就像被晨露吻了似的,一盞盞滅了,綠瑩瑩的光融進(jìn)水里,成了細(xì)碎的銀。
“燈滅時,天就亮了。”老嫗摘下竹笠,露出滿頭銀發(fā),發(fā)間別著朵干了的野菊,“你們看。”她指向阿暖的錦盒,玉佩上多了行字,是阿暖娘的筆跡:“娘在云頭看著呢,辮梢的蒲公英,飛起來比蝴蝶還美。”
楊先生摸出那支狼毫,筆桿裂處竟?jié)B出墨來,在船板上暈開朵小荷,荷心里臥著顆螢火蟲的繭,還亮著微弱的光。我的龜甲上,不知何時覆了層薄綠,像初春的苔,順著裂紋爬,把那條“河”,變成了條生著青苔的路。
回程時,阿暖突然把帕子往風(fēng)里一揚,兔子繡樣在晨光里飛起來,她說:“娘說要讓帕子去看看遠(yuǎn)方。”楊先生把筆別回腰間,竹篙上的水珠滴在他鞋上,竟沒暈開——那是雙新鞋,阿禾姑娘臨終前納的,鞋面上繡著野菊,和供桌上的那瓶,一模一樣。
祠堂的銅鈴又響了,這次是風(fēng)推的,檐角的銀杏芽沾著晨光,綠得透亮。我摸著懷里的龜甲,突然懂了祖父的話。所謂生死,哪里是什么隔了萬水千山的岸?不過是換個方式織毛衣——奶奶把菊紋補丁繡在爺爺?shù)墓幼由希⒑贪盐灮鹣x藏在筆桿里,阿暖娘把兔子帕子留在風(fēng)里。
就像此刻,阿暖正蹲在樟木箱前翻找,楊先生在供桌前鋪開紙,用那支狼毫寫“春”字,筆尖的光落在紙上,暖融融的。而我翻開《渡魂記》的最后一頁,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是祖父的筆跡,墨色里摻著點菊黃:
“你看這人間的晨霧,散了是陽光,聚了是念想,從來都沒離開過啊。”
風(fēng)穿過祠堂的窗,吹得野菊輕輕晃,露水滴在瓶底,叮咚一聲,像誰在說:“你聽,這就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