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禾農莊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土腥氣。

林硯蜷縮在破廟角落，懷里揣著半塊冷硬的麥餅。檐外的雨絲斜斜打進來，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袖口洇出深色的圈。

十四歲的少年身形單薄，眉眼間卻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只是此刻那雙眼正緊緊盯著廟門——已經是第三個雨天了，那個自稱京城來的老太監，該不會真的尋到這荒郊野嶺來吧？

“六兒，發什么呆？“

粗糲的嗓音撞破雨幕，石猛拎著捆濕漉漉的柴禾跨進廟門，泥水順著他壯實的褲腿往下淌。少年人身高已經近六尺，肩寬背厚，往那兒一站就像堵牢不可破的墻，“剛去村頭看了，張屠戶家的屋檐塌了半邊，正罵罵咧咧呢。“

林硯慌忙把麥餅往懷里塞了塞，指尖觸到餅子邊緣的霉斑，心里一緊。這是昨天秦芷偷偷塞給他的，說是她祖母留下的藥餅，其實他知道，那是她省了三天口糧換來的。

“大哥，“林硯抬頭時，眼底的慌亂已經褪盡，“今天雨大，別出去了。“

“怕啥？“石猛把柴禾往火堆里添了幾根，火星噼啪濺起來，映得他黝黑的臉龐發亮，“當年咱哥幾個在山里遇著熊瞎子，不也照樣把它揍跑了？“

他說的是三年前的事。那時林硯剛被送到農莊半年，還帶著京城少年的嬌氣，被幾個地痞追著打，是石猛掄著扁擔沖上來，硬生生把人打跑。

后來那伙地痞勾結對望禾農莊覬覦已久的惡紳，帶著家丁來搶地，也是這幾個半大孩子，憑著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硬生生守住了農莊的幾畝薄田。

故而村里人對他們也收斂尊重許多，破廟幾乎成了他們的據點。

這時廟門又被推開，帶著一身水汽的蘇文鉆了進來，手里還攥著個油布包。少年身形瘦削，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顆轉不停的算盤珠，“二哥，你看我帶啥回來了？“

油布掀開，里面是五顆圓滾滾的野山楂，紅得發紫。

“哪來的？“石猛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別碰。“蘇文輕巧地躲開，指尖在山楂上蹭了蹭，“后山摘的，昨天踩點看見的，今天冒雨去摘了。六兒身子弱，先給六兒補補。“

林硯看著那幾顆山楂，喉結動了動。去年冬天他染了風寒，咳得直不起腰，是蘇文揣著攢了半年的銅錢，跑了三十里地請來了郎中。

那時蘇文還只是個跟著貨郎爹走街串巷的孩子，兜里永遠揣著各種零碎玩意兒，卻總把最值錢的留給他們。

“二哥，你自己吃吧。“林硯推回去，“我不餓。“

“跟我客氣啥？“蘇文直接把一顆山楂塞進他手里，山楂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帶著點澀澀的甜香，“咱哥幾個，還分啥你我？“

廟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柳鶯掀著濕透的裙擺跑進來，發梢還滴著水，眼睛卻像雨后的星星，亮得驚人。她手里拎著只肥碩的野兔，皮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看看我打著啥了！“

少女剛及笄，卻已經顯露出利落的身手，腰間還別著把磨得發亮的短刀。她是獵戶的女兒，爹死得早，跟著娘在農莊邊緣搭了間草屋，卻比誰都活得潑辣。

“四姐厲害！“范九從角落里鉆出來，手里還擺弄著個木頭做的小玩意兒。這孩子是被人遺棄在農莊的，說話總是怯生生的，唯獨提起機關陷阱，眼睛里才會放出光來。

柳鶯把野兔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今天運氣好，這兔子撞進我設的套里了。晚上給大伙燉肉吃！“

“那我再去尋摸點干柴，那點濕柴烤火可以，烤兔子可就還差點意思了。“石猛撫掌大笑，說著就要起身。

“等等。“跟在柳鶯后頭，一直沒說話的秦芷突然開口。

她手里挎著個藥籃，籃子里裝的是專為林硯尋來的草藥，臉色有些蒼白，“我剛才在村口，看見幾個穿官服的人，好像在打聽什么。”

這話一出，廟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望禾農莊地處偏僻，平日里連縣衙的人都難得一見，更別說穿官服的了。

林硯的心猛地一沉，攥著山楂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打聽啥？“石猛粗聲問道，下意識地往林硯身前擋了擋。

秦芷搖了搖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片陰影，“離得遠，沒聽清。不過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善茬。“

蘇文眼珠轉了轉，湊近石猛低聲道：“大哥，會不會是上次那伙惡紳的人？“

石猛眉頭一皺，“有可能。不行，我得去看看。“

“別去。“林硯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發緊，“大哥，別去。“

石猛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發白，不由得有些擔心，“六兒，你咋了？“

林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總不能告訴他們，那些人是來找他的，是來把他帶回那個吃人的皇宮的。

就在這時，廟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尖細的嗓音：“咱家奉太后懿旨，特來尋找林公子。“

林硯渾身一僵，緩緩抬起頭，望向廟門。

一個穿著深藍色綢緞袍服的老太監，正帶著幾個侍衛站在門口，目光在廟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硯身上。

“林公子，跟咱家回京城吧。“老太監臉上堆著虛偽的笑容，眼神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石猛等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們找錯人了。“石猛率先反應過來，往前一步，擋在林硯身前，“我們這兒沒有什么林公子，只有個叫六兒的。“

老太監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哦？是嗎？那咱家倒要問問這位小公子，你是不是姓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硯身上。

林硯深吸一口氣，慢慢從石猛身后走出來。

他挺直了脊背，盡管身形單薄，卻莫名生出一股難言的氣勢，“我是林硯。“

石猛等人都驚呆了，他們從來不知道林硯還有這樣一個名字。

老太監滿意地點點頭，“既如此，林公子，跟咱家走吧。“

“我不跟你走。“林硯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放肆！“老太監臉色一沉，“咱家是奉了太后懿旨，你敢抗旨不成？“

“抗旨又如何？“林硯抬起頭，直視著老太監的眼睛，“當年你們把我扔到這兒的時候，怎么沒想過有今天？“

老太監被他問得一愣，隨即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宮里情況不同了，你必須跟咱家回去。“

“我不回去！“林硯的聲音陡然提高，“這望禾農莊才是我的家，這些人才是我的親人！“

他伸手指了指石猛等人，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光芒，“我不會跟你走的，永遠不會！“

老太監臉色鐵青，朝身后的侍衛使了個眼色，“把他給咱家帶走！“

侍衛們立刻上前，就要去抓林硯。

“住手！“石猛大吼一聲，擋在林硯身前，“誰敢動我六弟一根手指頭，先問問我手里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蘇文也趕緊拉著范九和柳鶯退到林硯身邊，秦芷則悄悄從藥籃里拿出一把剪刀，緊緊握在手里。

一場沖突，一觸即發。

老太監看著眼前這幾個衣衫襤褸卻眼神堅定的少年少女，不由得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竟然還有人敢跟朝廷作對。

“好，很好。“老太監咬牙切齒地說，“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了。給我打！“

侍衛們立刻拔出刀，朝石猛等人沖了過去。

石猛雖然沒學過什么功夫，但他力氣大，反應快，一把奪過一個侍衛手里的刀，胡亂揮舞著，竟然也暫時擋住了侍衛們的進攻。

蘇文則拉著范九和柳鶯躲到角落里，不停地給他們使眼色，似乎在想什么對策。

秦芷則緊緊盯著戰局，隨時準備出手。

林硯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又急又氣。他知道，憑他們幾個，根本不可能是這些侍衛的對手。

“住手！“林硯突然大喊一聲，“我跟你們走！“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林硯。

石猛急道：“六兒，你不能跟他們走！他們不是好人！“

林硯搖了搖頭，看著石猛等人，眼睛里充滿了不舍，“大哥，二哥，三姐，四姐，五弟，你們保重。我會回來的！“

說完，他轉身朝老太監走去。

老太監冷笑著點頭，“這樣就對了，識時務者，才為俊杰。“

身后的侍衛們押著林硯，走出了破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