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雪落時的約定
小雪節(jié)氣的頭場雪,來得比往年早。楊永革拉開“安河居”的窗簾時,整座鯉魚壩都白了,泉眼邊的老松枝彎著腰,像被雪壓沉的魚背,只有石碑上的紅繩在白雪里跳,像根燒紅的線。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踩著雪往泉眼跑,棉鞋踩出的腳印里,落著片干枯的銀杏葉,是她從書包里翻出來的。她的手套沾著白灰,是剛幫老周補完石碑縫的,手里攥著個小木盒,里面裝著今年秋天收的第一顆松果,殼上還留著她用紅繩綁過的勒痕?!疤珷敔?shù)聂~該戴帽子了,”她把松果往石魚頭頂放,雪沫子從松果縫里漏下來,像撒了把碎鹽,“劉爺爺說松果能聚熱,讓魚在雪里也暖和。”
劉師傅在木工房里做雪鏟,刨子推過松木的“沙沙”聲,蓋過了窗外的落雪聲。他做的雪鏟柄都刻成魚形,尾鰭處留個小孔,穿著紅繩,說這樣孩子們鏟雪時,紅繩能跟著晃,像魚在雪地里游?!斑@批鏟要送村小學,”他把鏟頭磨得锃亮,反光映在墻上,像暗河的水光,“我爹說冬天的工具得結(jié)實,雪水浸過不裂,才叫真本事?!眽嵌阎讶ツ甑难╃P,柄上的紅繩都磨得發(fā)亮,魚形刻痕里嵌著雪泥,像從暗河底撈出來的。
老周推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回來,車后座的麻袋里裝著煤塊,黑得發(fā)亮。他往泉眼邊的土灶里添,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的老花鏡發(fā)紅?!爱斈贲w大哥總在這灶上燒熱水,”他用火鉗撥著煤塊,火星濺在灶邊的雪地上,“說雪天喝口熱湯,能扛住暗河的寒氣?!痹钐爬镞€埋著幾個紅薯,是王寡婦早上塞進去的,皮已經(jīng)烤得焦黑,透出甜香。
李老五劃著木筏從水庫過來,筏子上鋪著稻草,中間裹著個大陶罐,罐口用紅布扎著,布上拓著魚形?!拔夷镫绲呐D魚,”他把陶罐往“安河居”的屋檐下放,紅布上的雪化了,暈出個深色的魚影,“說雪天的魚最鮮,腌起來能存到開春,給太爺爺?shù)聂~做伴。”陶罐底的稻草沾著冰碴,是從水庫冰面刮的,說這樣能讓臘魚更脆。
戴眼鏡的男孩跟著他爸爸來了,這次帶了件特殊的禮物——個玻璃罩子,里面罩著片拓魚的楊木片,紅繩處嵌著顆小小的LED燈,通上電,紅繩就亮得像發(fā)光的魚腸?!斑@是我爸爸的學生做的,”男孩把玻璃罩往石碑旁的石臺上放,燈光透過雪霧,在石魚身上投下片晃動的紅,“說這樣冬天天黑得早,太爺爺?shù)聂~也能看見光?!辈Aд值鬃讨行∽郑骸?025年冬·不滅的魚”,是男孩用劉師傅的刻刀刻的,筆畫歪歪扭扭,卻很深。
突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是縣文化館的人,扛著個卷軸,外面裹著藍布,布角繡著魚紋?!笆±锏姆沁z展評結(jié)果出來了,”戴眼鏡的年輕人解開布,露出幅裝裱好的拓片——是趙木匠石碑上的魚,紅繩處用金線繡了,在雪光里閃,“劉師傅的木刻技藝評上了省級非遺,這是給咱們鯉魚壩的證書?!弊C書邊緣纏著紅繩,繩頭系著顆小煤塊,是老周剛從灶膛里撿的,說“帶著煙火氣,才像自家的東西”。
劉師傅的木工房里,孩子們正學做“雪魚燈”。他把楊木片削成薄片,讓孩子們用紅繩捆成魚形,里面點上小蠟燭,外面糊層油紙,紙上拓著石魚的影子?!斑@燈不怕雪,”劉師傅給魚燈裝提桿,桿上纏著防滑的布條,是用李老五的舊褂子改的,“我爹當年給水庫守夜人做過,說雪越大,燈越亮,能照見暗河的冰裂?!庇袀€孩子的魚燈歪了,紅繩松得像要散,劉師傅幫他重新打結(jié),手指在繩間繞出個圓,說“這叫‘團圓扣’,冬天的結(jié)得圓,才兜得住福氣”。
老周在“安河居”的大堂里擺了桌,上面放著文化館送來的證書、男孩的玻璃罩魚燈、還有李老五的臘魚罐,中間是個炭火盆,燒著松柴,火苗舔著盆沿,像條躍動的小魚?!霸摻o趙大哥說聲喜,”他往火里扔了把松果,噼啪作響,“當年他總說,手藝能傳下去,比啥都強。”炭火盆邊的鐵架上,烤著王寡婦做的紅薯,焦皮裂開,露出橙紅的瓤,甜香漫了滿屋。
李老五帶著孩子們在水庫冰面滑冰車,冰車是用楊木板做的,下面釘著鐵絲,車把纏著紅繩,握上去暖暖的。“看冰面下的魚,”他指著冰里凍著的小魚,銀閃閃的,像嵌在玻璃里,“我爹說冬天的魚凍在冰里不冷,是在給暗河的魚捎信,說春天快到了。”有個孩子的冰車紅繩松了,李老五掏出隨身帶的繩結(jié),三兩下就系好,結(jié)形像朵花,說“這是我娘教的‘迎春結(jié)’,系上它,冰面都能早點化”。
小姑娘把自己做的雪魚燈掛在石碑的魚嘴上,和紅繩纏在一起。燈光透過油紙,在雪地上投下片晃動的魚影,像石魚真的游了下來。“太爺爺,劉爺爺?shù)氖炙嚨锚劻?,”她對著石魚小聲說,呼出的白氣在燈上凝成小水珠,“等開春,我就把新長的松果給您送來,讓魚嘴里的紅繩永遠有念想?!彼氖痔茁湓谘┑厣希粗c金粉,是從文化館的證書上蹭的,在雪地里亮得像星星。
楊永革站在露臺上,看夕陽把雪染成橘紅色。劉師傅在給孩子們的魚燈添蠟燭,老周在收拾炭火盆,李老五的冰車在水庫上劃出長長的痕,男孩正用相機拍石碑上的燈,玻璃罩的光和雪魚燈的光疊在一起,像條發(fā)光的紅繩,把過去和現(xiàn)在捆成了團。
“明年咱們修個木棧道,從泉眼直通水庫,”楊永革對身邊的劉師傅說,指著雪地里孩子們踩出的路,“讓紅繩能順著棧道繞,像給鯉魚壩系個大繩結(jié)?!?/p>
劉師傅笑了,往木工房走,他要連夜趕做個模型,棧道的欄桿都刻成魚形,紅繩從每個魚嘴穿過去?!拔业f路通了,念想就不會斷,”他的聲音混著落雪聲,像從年輪深處傳來,“就像這暗河的水,冬天凍成冰,春天照樣流?!?/p>
夜里,雪停了,月光把鯉魚壩照得像塊白玉。楊永革看見泉眼邊的燈還亮著,玻璃罩的光和雪魚燈的光映在冰面上,像兩條發(fā)光的魚在對游。遠處的木工房還亮著燈,劉師傅的刨子聲時不時飄過來,混著暗河冰裂的“咔嚓”聲,像在給新的年輪打樁。
他突然想起趙木匠日記里沒寫完的話:“所謂約定,不過是把每個冬天的雪,都當成春天的信。”而此刻,石碑上的紅繩正纏著雪,纏著燈,纏著孩子們的笑聲,在月光里輕輕晃,像在給這個約定蓋個永遠不會褪色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