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紅繩織就的年輪圖譜
小滿的風裹著麥香,漫過“安河居”的木柵欄時,楊永革正在玻璃觀景臺整理紅繩。今年的紅繩換了新的材質,是用本地的麻線混著蠶絲紡的,更結實也更有韌性,陽光照在上面,能看見纖維里嵌著的細碎金粉——是劉師傅特意加的,說這樣紅繩能像暗河的魚一樣,在光里顯形。
已經成為鯉魚壩非遺工坊負責人的少女,正帶著一群年輕學徒在新石碑前拓制“年輪圖譜”。所謂“年輪圖譜”,是把老石碑的魚影、新石碑的字、還有暗河的水紋拓在同一張紙上,紅繩的位置用朱砂填滿,像條貫穿始終的血脈。“太爺爺的魚在最中間,”她給學徒們示范疊拓的手法,鬃刷在紙上拍出“啪啪”的響,“外面這圈是咱們現在的日子,要讓紅繩把里外扎緊,才不會散。”她的工作臺上,擺著個特殊的木盤,里面整齊碼著歷年的紅繩結,從她小時候打的歪扭結,到現在的“傳承結”,像串濃縮的時光。
劉師傅雖然坐著輪椅,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去木工房。他正在指導徒弟們復刻趙木匠的“鎮河魚”木雕,用的是從水庫壩底挖出來的老松木,木紋里還留著水浸的痕跡,用手一摸,能感覺到隱隱的潮意。“這魚的尾鰭要刻得往上翹,”他握著徒弟的手調整刻刀角度,松木屑落在輪椅的紅繩扶手上,“趙大哥當年說,這樣魚才能逆流而上,帶著水脈往高處走。”木工房的墻上,掛著張巨大的“紅繩譜系圖”,標注著從1958年到2030年的紅繩樣式、材質、結法,每個節點都貼著對應的魚拓,像張立體的年輪。
老周的“魚稻”已經成了地理標志產品,他在稻田邊建了個小型展覽館,墻上掛著從插秧到收割的全過程照片,每張照片的角落都系著段紅繩,繩頭連著對應的稻穗標本。“這捆是2010年的,”他指著最老的標本,稻穗短小,顆粒卻飽滿,“那年天旱,趙大哥的木刻魚在泉眼邊立了功,水脈沒斷。”展覽館的展柜里,放著個玻璃罐,里面裝著不同年份的“魚稻”米,從白到透,像串珍珠,罐口的紅繩都打了“豐收結”,是少女教他的新結法。
李老五的兒子把太陽能筏子改造成了“非遺體驗筏”,游客可以在筏上跟著視頻學扎紅繩結、拓魚影,筏子的頂棚用藍印花布做的,上面拓滿了不同年代的魚形,紅繩在布面交織,像張流動的漁網。“我爹昨天還念叨,”小伙子給游客分發紅繩,筏子劃過暗河入口,紅繩的影子在水里和魚影重疊,“說當年他劃木筏,最怕紅繩沾水,現在倒好,咱們就盼著紅繩沾點水,帶著暗河的氣。”筏子的儲物格里,藏著本李老五的日記,里面記著每天的水文、魚情,還有紅繩的狀態,最近一頁寫著:“2030年小滿,紅繩結吸足了潮氣,沉得像塊石頭——是好兆頭。”
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男孩,帶著他的數字團隊,在“數字年輪館”新增了“紅繩基因庫”項目。通過掃描紅繩的纖維結構、結法紋路,建立數據庫,游客可以輸入年份,就能看到對應年份的紅繩細節,甚至能虛擬體驗當年的人怎么打繩結。“你看這2015年的紅繩,”他指著屏幕上的三維模型,繩結里還卡著片桂花,“纖維里有桂花精油的殘留,說明當年系繩時,旁邊一定有桂花。”展館的互動區,有臺3D打印機,能根據游客的設計,打印出紅繩結的木質模型,模型底座都刻著“鯉魚壩·某年某月”,像給時光蓋了個戳。
王寡婦的孫子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少年糕師”,他改良的魚形桂花糕加了新配方——用暗河的水泡的糯米,蒸出來的糕帶著淡淡的水紋,糕面上的魚形用紅繩壓出紋路,代替了傳統的印模。“太奶奶說紅繩壓的紋有魂,”小家伙給糕包上藍印花布,布角系著段紅繩,“吃的時候要解繩結,像給魚松綁。”王寡婦的糕鋪現在開在了“安河居”旁邊,招牌是塊老松木做的,上面刻著“魚糕坊”三個字,字的筆畫里嵌著紅繩,是少女用融化的紅漆灌進去的。
省非遺博物館的“鯉魚壩專區”又更新了展品,這次新增的是“紅繩年輪柱”——根直徑一米的木柱,從上到下刻著六十年的年輪,每個年輪里都嵌著當年的紅繩樣本,最外層的新輪還留著空白,等著每年添加新繩。“這柱子會一直長下去,”館長給參觀者介紹,指著柱底的泉眼模型,“就像鯉魚壩的水脈,永遠有新的年輪在生長。”柱子的底座刻著行小字:“紅繩為脈,木為骨,人居其中,生生不息”,是男孩用激光雕刻的,字體模仿了劉師傅的筆跡。
少女帶著學徒們在暗河入口處立了塊“紅繩誓約碑”,碑上刻著所有非遺傳承人的名字,名字旁邊留著小孔,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紅繩穿過去,在碑后打了個死結。“這叫‘繩約’,”她把自己的紅繩穿過孔,動作莊重得像在舉行儀式,“比簽字畫押管用,紅繩會記著咱們的誓。”碑的側面,刻著行新字:“2030年小滿·傳于不息”,是劉師傅用最后一把能握住的刻刀刻的,筆畫雖然淺,卻帶著股執拗的勁。
傍晚,夕陽把麥浪染成金紅色,風一吹,像暗河的水在陸地上流動。楊永革站在誓約碑旁,看男孩的團隊用全息投影把紅繩年輪柱投射在天幕上,六十年的紅繩在暮色里發光,像條巨大的紅魚,從1958年游到2030年,魚腹里裝滿了鯉魚壩的故事。棧道上,少女帶著孩子們給新栽的銀杏苗系紅繩,今年的繩結比去年的更大,像朵盛開的花;木工房里,劉師傅在給徒弟們講趙木匠修水庫時的趣事,笑聲混著刨木聲,像首歡快的歌謠。
“你說這紅繩圖譜,算不算咱們給后人的禮物?”楊永革問身邊的劉師傅,他的輪椅紅繩扶手上,不知什么時候纏上了圈新繩,是孩子們偷偷系的。
劉師傅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趙木匠當年用過的墨斗,線軸上的藍線已經朽了,卻纏著圈細細的紅繩,是他年輕時偷偷加上的。“早就是了,”他把墨斗遞給少女,紅繩在她手里展開,像條從過去伸來的手,“從趙大哥把紅繩纏在刻刀上那天起,就開始織了。”
夜里,楊永革躺在“安河居”的老床上,聽著暗河的水流聲,像誰在輕輕拉動紅繩。窗外的月光落在誓約碑上,紅繩的影子在地上織成張巨大的網,把泉眼、石碑、木工房、稻田都網在里面,像個溫暖的巢。男孩的數字年輪館還亮著燈,全息投影的紅繩魚在夜空中游弋,魚腹里閃爍的光點,是六十年里每個平凡的日子。
他突然想起少女拓的那張“年輪圖譜”,紅繩在中間彎出個完美的圓,把老的魚影和新的水紋都圈在里面。所謂永恒,或許就是這樣——不是凝固的石碑,不是塵封的展品,而是紅繩在時光里織就的圖譜,每個結都是個坐標,每個點都連著過去和未來,像鯉魚壩的水脈,看似在原地循環,實則在每滴水里,都藏著新的年輪,新的希望。
手機屏幕亮了,是少女發來的照片:誓約碑后的紅繩結在月光下閃著光,最中間的那個結里,冒出顆小小的綠芽,是從紅繩的縫隙里鉆出來的,像個剛睡醒的春天。照片下面寫著行字:“紅繩說,它還能織更久。”
楊永革笑著回復:“讓它織。”
窗外的風帶著麥香和紅繩的氣息,漫過“安河居”的木窗,像時光在輕輕呼吸。暗河的水依舊在流,紅繩的影依舊在動,年輪的圖譜,還在往更遠處織,帶著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愛,織成個永遠不會完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