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紅繩系住的團圓味
冬至前夜,鯉魚壩的炊煙裹著雪粒子,在屋檐下繞成圈。少女帶著學徒們在“安河居”的堂屋擺長桌,桌上鋪著藍印花布,布角用紅繩系著去年的冬至箋,箋上的繩印已經泛出淺黃,像給新日子墊了層舊暖。“劉師傅說,冬至的桌布要‘牽舊’,”她用紅繩把今年的新箋和舊箋綁在一起,繩結打了個“團圓結”,“讓去年的暖,烘著今年的熱。”
數字年輪館的互動屏上,男孩正演示“紅繩家譜”功能。輸入姓氏,屏幕就會跳出鯉魚壩相關的紅繩記錄:王家的紅繩總纏著桂花,李家的紅繩常沾著河泥,趙家的紅繩永遠和刻刀在一起。“你看這組數據,”他指著屏幕上重疊的紅繩纖維圖譜,“1985年王家的糕繩和李家的筏繩,纖維磨損度完全一致——那年冬至,王寡婦給李老五的木筏送了三十塊魚糕,紅繩在糕盒和筏子上磨出了同款印記。”展館的角落堆著游客帶來的“家庭紅繩”,有嬰兒的胎發繩,有老人的壽宴繩,都用透明盒裝著,盒外貼著手寫的故事,盒與盒之間用紅繩串聯,像片小小的紅繩森林。
木工房的火塘邊,堆著新刻的“團圓木碗”。每個碗沿都纏著段紅繩,繩頭垂在碗底,像個小小的流蘇。“劉師傅說,老輩人冬至用木碗盛餃子,紅繩垂在碗底,寓意‘日子有根’。”大徒弟給碗上蜂蠟,紅繩在蠟光里泛著溫潤的光,“今年的碗特意刻了兩個把手,一個大一個小,說‘大人牽著小孩,日子才穩當’。”火塘旁的木架上,掛著串紅繩系的小木牌,上面寫著回村過冬至的人的名字,有在外打工的,有嫁去外地的,牌上的紅繩都打了個“歸”字結,風過時,木牌碰撞的聲音像在喊人回家。
老周的稻田早已收割干凈,田埂上的紅繩結卻比往常多。他踩著雪在繩結間穿梭,給每個結上掛了個小布袋,袋里裝著新磨的米粉。“這是‘饋歲袋’,”他拍掉袋上的雪,紅繩在雪地里拉出長長的影子,“以前窮,就用紅繩系把米粉送鄰居,現在日子好了,還這么做——不是缺這點吃的,是讓紅繩知道,誰家都沒落下。”他的棉襖口袋里,揣著個紅繩纏的小葫蘆,里面裝著今年最好的“魚稻”種,是準備送給城里回來的老伙計的,“種子認紅繩,帶著我的繩,到了城里也能想起老家的土。”
李老五的兒子把體驗筏裝扮成了“冬至船”。筏子的欄桿上掛著紅燈籠,燈籠穗子是紅繩編的,穗尖沾著雪粒,像掛了串小紅果。“我爹說,冬至的暗河最‘念舊’,”他給燈籠換蠟燭,紅繩在手里繞了三圈,“漂著紅繩的船從河上走,能把在外的人‘引’回來。”筏子的艙里擺著張矮桌,桌上放著紅繩編的坐墊,是給乘船來吃飯的人準備的,坐墊的繩結里嵌著銀杏葉,坐久了會聞到淡淡的香。有個坐墊上,還留著個小小的牙印,是去年有個小孩咬的,紅繩把牙印裹得好好的,像藏著個甜甜的秘密。
少年糕師的鋪子里,“冬至糕”堆成了小山。糕是圓的,上面用紅繩壓出個“圓”字,字的中心嵌著顆紅棗,像顆小小的心。“太奶奶說,冬至的糕要‘留口’,”小家伙給糕裝盒時,特意在紅繩結里塞了片銀杏葉,“出門的人帶著糕,看見葉就想起樹,看見繩就想起家。”鋪子的門板上,貼滿了顧客的“冬至約定”,都是用紅繩系著的小紙條:“明年帶爸媽來”“要學打團圓結”“讓孩子認認紅繩的味”……門板的縫隙里,紅繩像毛細血管一樣穿梭,把所有約定都連在了一起。
省非遺博物館的年輪柱前,舉辦了場“紅繩團圓禮”。從鯉魚壩來的老人和城里的孩子結對,用紅繩共編一個“家”字結。有個白發老人教小姑娘編繩,手指在紅繩間穿梭,動作和少女教徒弟時一模一樣。“你看這繩的走向,”老人捏著繩頭往回繞,“就像咱家人走路,走再遠,也得繞回來。”柱子的底座,新鋪了層混合土——一半是鯉魚壩的稻田土,一半是博物館所在地的園土,土里埋著段紅繩,繩頭一端扎著稻殼,一端纏著柏葉,說“讓兩地的土,在繩上認親”。
誓約碑前,搭起了臨時的“冬至宴”灶臺。村民們圍著灶臺忙碌,有人用紅繩系著蒸籠,有人用紅繩綁著柴火,有人用紅繩纏著鍋把手——紅繩在煙火里晃,像條跳動的紅脈。少女把劉師傅推到灶臺邊,老人用顫抖的手給鍋里撒了把桂花,紅繩在他手腕上纏了兩圈,是少女幫他系的,說“這樣撒料才穩”。鍋里的蒸汽涌出來,裹著紅繩的味、桂花的香、米面的甜,在雪地里凝成淡淡的霧,霧里浮動著細碎的光,像無數個日子在呼吸。
楊永革坐在銀杏樹下,看著孩子們用紅繩在雪地上拼“團圓”兩個字。劉師傅的輪椅停在旁邊,兩人手里都捧著碗剛出鍋的餃子,碗沿的紅繩垂在雪地里,把熱氣引向地面,融出小小的水洼。“你說這紅繩,算不算鯉魚壩的‘家譜’?”劉師傅咬了口餃子,紅繩在他嘴角晃了晃,“不記生庚八字,記的是誰給誰送過糕,誰幫誰系過繩,誰在雪地里等過誰回家。”
紅繩在孩子們手里慢慢成形,“團”字的最后一筆和“圓”字的第一筆交纏在一起,像個緊緊的擁抱。“這叫‘繩連筆’,”少女蹲在旁邊指導,紅繩在雪地里壓出深深的痕,“就像咱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紅繩就是那筋。”
夜里,冬至的餃子宴還在繼續。暗河上的“冬至船”漂著紅燈籠,紅繩的影子在冰上和水里連成一片;木工房的火塘邊,“團圓木碗”擺了滿滿一桌,紅繩的流蘇在熱氣里輕輕晃;誓約碑前的灶臺旁,有人唱起了老歌謠,歌詞里混著紅繩、銀杏、暗河的名字,像在給歲月唱催眠曲。
少女在家族群里發了張照片:她的手、劉師傅的手、男孩的手、老周的手、少年糕師的手,一起握著根紅繩,繩結在中間打了個大大的“福”字,雪落在繩上,很快就化了,像被大家的體溫焐熱了。配文是:“紅繩說,團圓不是人湊齊了,是繩上的結都認得出彼此。”
楊永革回復時,窗外的銀杏樹上,最后一片葉子落了下來,剛好落在他的筆記本上。本子里夾著段今天的新紅繩,他提筆在葉上寫:“所謂冬至,不過是紅繩在最冷的日子里,把所有散在風里的暖,都系成了一個結——結里有灶火,有笑罵,有你遞過來的那碗熱餃子,有我記在繩上的那句‘等你回家’。”
雪又開始下了,輕輕巧巧的,落在紅繩上,落在笑臉上,落在每個裝著熱飯的碗里。鯉魚壩的紅繩在雪夜里亮著,有的系在歸途的路標上,有的纏在團圓的碗筷上,有的握在久別重逢的人手里。它們沒說什么豪言壯語,就只是安安靜靜地系著,像在說“別急,慢慢走,家在這兒,繩在這兒,暖也在這兒”。
而那根從1958年牽到現在的紅繩,此刻正躺在年輪柱的中心,被無數新的紅繩圍著,像被整個鯉魚壩的團圓味裹著。它知道,明天雪會化,明年人會走,但只要這根繩還在,只要有人愿意拿起它,打上那個記掛著彼此的結,冬至的暖就會一年年傳下去,像紅繩本身一樣,柔韌,實在,帶著煙火氣,把每個平凡的日子,都系成穩穩當當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