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紅繩纏滿的四季歌
谷雨的雨絲剛歇,老周已經在稻田里插新秧。水田里的紅繩標樁又長高了些,去年的舊繩纏著新抽的稻禾,像給幼苗搭了層腳手架。他彎腰插秧時,指腹總蹭到標樁上的“生長結”——這結是劉師傅教的,三繞兩扣,說是“能跟著稻子長,結松一寸,苗高一尺”。有根標樁的紅繩特別長,一直牽到稻草人腳下,繩頭系著片去年的稻葉,葉上寫著“今年的秧要插得勻”,是他老伴在世時留的,紅繩在葉梗處磨出了毛邊,卻還牢牢牽著新苗,像在說“我看著呢”。
“你娘總說,紅繩比尺子準,”老周對著稻草人念叨,把歪了的秧苗扶直,“1998年插早稻,她在標樁上系了根紅繩,說‘繩垂到哪,水就灌到哪’,那年的稻子真比往年密。”水田里的紅繩影在風中晃,把秧苗的影子割成碎塊,像無數句沒說完的話泡在水里。他從田埂的布袋里掏出新的“稻話”簽:有張記著“東邊的田要多撒把肥”的竹片,紅繩纏著顆菜籽;有片畫著青蛙的銀杏葉,是城里的孫子畫的,說“青蛙能幫稻子捉蟲,紅繩能幫青蛙認路”。老周把葉簽系在標樁上,紅繩在水面打了個旋,像給青蛙圈了片家。
木工房的梁上掛滿了“季節話盒”。春盒的紅繩纏著柳絲,夏盒系著荷葉,秋盒裹著稻穗,冬盒嵌著棉絮——是劉師傅新琢磨的,“不同的季節,話得穿不同的衣”,他正給夏盒纏紅繩,繩線里摻了薄荷梗,“入伏的話怕熱,得讓繩帶著涼氣”。學徒捧著個裂了縫的秋盒進來,盒底刻著半串谷穗,“師傅,這盒漏話了”,劉師傅摸出根舊紅繩——是王寡婦當年綁粽子用的,上面還沾著點箬葉香,“用這繩補,縫里都帶著秋收的味”,他把繩嵌進裂縫,結打得像顆飽滿的谷粒,“裂得巧,倒像谷穗漏了粒谷子,正好讓新話鉆進去。”
暗河的水漲得正歡,李老五的兒子撐著話筏在河面上放“夏信”。筏子的欄桿上纏了圈浸過井水的紅繩,繩頭系著朵剛開的荷花,他把寫著“蟬該叫了,夜筏該點燈了”的藍印花布系在繩上,紅繩在布角打了個“引蟬結”,說是“讓暗河的風帶著話,喊蟬兒出來”。水面上漂著片去年的荷葉,葉梗纏著紅繩,是個攝影師留的,說“想再拍次暗河的夏夜”,紅繩在水里泡得發綠,卻把葉梗勒出了道深痕,“這繩比人執著,”小伙子撈起荷葉笑,“我爹說,1983年有個畫家在這葉上寫‘等荷花開滿河’,現在真的滿了,紅繩還在等他來。”
筏子的艙底藏著“四季河話”瓦罐。春罐里是柳絲纏著的話簽,夏罐里是荷葉裹著的紙條,秋罐里是稻殼墊著的拓片,冬罐里是棉絮裹著的布片。他翻出張泛黃的紙,上面寫著“想在暗河上搭座紅繩橋”,字跡旁畫著座小橋,紅繩系著枚銹鐵釘——是十年前那個工程師留的,“今年他真帶著施工隊來了,說看見繩結就想起答應過的話”,小伙子把紙放進新罐,紅繩纏了個“開工結”,“橋成那天,要讓紅繩順著鋼梁爬,把四季的話都帶到對岸去。”
少年糕師的鋪子里飄著“夏話糕”的清香。糕里的紅繩纏著片薄荷葉,葉上寫著“冰粉該加桂花了”,是老周的孫子托人帶來的,紅繩在葉上繞出個“清涼結”,結尾還沾著點井水的潮氣。“太奶奶說,伏天的話得藏在涼糕里,”他往糕粉里摻了把綠豆,“去年的綠豆糕太干,今年的繩結留了空,好讓涼氣鉆進去。”柜臺后的“話種盒”換了新襯里,鋪著曬干的荷葉,紅繩纏著的舊話簽躺在葉上,像在乘涼——有片寫著“想吃爺爺種的西瓜”的銀杏葉,繩結上還沾著點瓜瓤的紅,是李老五的孫子留的,今年他特意在新葉上寫“爺爺的瓜地該澆水了”,紅繩系得比去年松,好讓話能“透透氣”。
木架上的“話”字紅繩爬滿了新系的紙條。有個城里姑娘寫“想在暗河的夜筏上看星星”,紅繩系著顆玻璃珠,說“讓珠子替我先看看”;有個老人寫“孫子該放暑假了,盼他來學系紅繩”,紅繩纏著根竹蜻蜓,是少年糕師送的,“轉起來能把話吹到城里去”。少年忽然發現,去年系的“話鈴”果殼裂開了道縫,里面的紅繩抽了根細藤,藤上結了個小果,“這是去年那個說‘想讓紅繩結果’的孩子留的,”他往縫里填了點河泥,“劉師傅說,話在紅繩里長著長著,真能結果呢。”
數字年輪館的“紅繩話匣”前,男孩在更新“四季話庫”。屏幕上的繩結圖案按季節排列:春結的紋路像萌芽,夏結帶著波浪,秋結纏著谷粒,冬結裹著棉絮。有個游客說“想再嘗次奶奶做的槐花餅”,系統立刻跳出1977年王寡婦說的“槐花要趁露水摘,紅繩系著籃,香才跑不了”,兩道聲波在“紅繩”二字處擰成股,像兩雙手在共同系結。“您看這重疊的地方,”男孩指著屏幕,“就像不同季節的風在握手,紅繩是它們的郵差。”
館角的老式錄音機里,新錄了段老周的話:“稻田的水夠了,紅繩標樁垂到第三扣,正好。”旋鈕轉得慢時,能聽見背景里的蟬鳴;轉得快時,四季的話撞在一起,像稻子在打谷場上翻滾。“這是‘歲月的年輪’,”男孩給圍觀的孩子看,“紅繩把春天的種、夏天的長、秋天的收、冬天的藏纏在一起,就像把四季系成了個圈。”錄音機旁的“話鈴”掛了串蓮蓬,紅繩纏著蓮子,風過時叮鈴響,像夏天在數著日子。
誓約碑后的銀杏樹上,少女在掛“四季燈籠”。春燈籠里放著花種,夏燈籠里藏著荷葉,秋燈籠里裹著稻穗,冬燈籠里塞著棉絮,紅繩系著的紙條寫滿了期待:“盼春芽早點冒頭”“想在夏夜聽蛙鳴”“等秋收時釀新酒”“盼冬雪蓋滿稻田”。有個燈籠的繩特別長,垂到碑前的石桌上,繩頭系著個布包,里面是村民們的“四季計”:有張畫著紅繩籬笆的圖紙,是少年糕師畫的,說要按季節種花草;有段錄著“教孩子們按節氣系繩結”的語音,是李老五的兒子留的;還有根纏著四季花籽的紅繩,是老周放的,“劉師傅說,把籽纏在繩上,種下去時就帶著四季的話。”
石桌旁的紅繩坐墊上,楊永革正和劉師傅翻看“四季話冊”。冊子用紅繩按季節裝訂,春冊里夾著柳絲,夏冊里嵌著荷葉,秋冊里墊著稻殼,冬冊里裹著棉絮。“王寡婦的孫子說要在省城開‘四季紅繩鋪’,”楊永革指著夏冊里的紅繩結,“他想把鯉魚壩的四季話都帶去,說讓城里人體會‘紅繩系著的日子’。”
劉師傅摸出個紅繩纏的木盒,里面是趙木匠1966年的“四季記”:“春刻魚,夏修筏,秋做盒,冬搓繩,紅繩不離手,日子就不丟。”盒底刻著半句話:“紅繩纏四季”,另一半刻在老周的“稻話”瓦罐上,“等冬至那天,把倆盒湊一起,就是‘紅繩纏四季,暖語繞終年’,”劉師傅把木盒放在陽光下,紅繩的影子在地上織出張網,網眼處正好漏下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你看這網,能兜住所有日子的光。”
秋分的陽光把稻田染成了金紅,老周在給稻草人換“秋話衣”。新系的銀杏葉上寫著“稻子黃了,該請收割機了”,紅繩在葉上繞出個“豐收結”,結尾垂著根稻穗,穗粒飽滿得快要炸開。“你娘總說,秋分的話得系著稻穗,”他給稻草人系繩時笑,“1992年收成好,她在這葉上寫‘多留三石稻,給城里的閨女寄’,紅繩纏著穗子,像給話墜了個秤砣,沉得很。”稻草人腳下的瓦罐里,今年的“稻話”已經攢了半罐:有張記著“西邊的田增產了兩成”的紙條,紅繩纏著根麥穗;有片畫著糧倉的銀杏葉,是城里的孫子畫的,說“糧倉要系紅繩,老鼠就不敢來偷”。老周把葉簽系在罐口,紅繩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給豐收打了個封印。
木工房的火塘邊,劉師傅在給“秋話盒”刻花紋。盒上的半串谷穗纏著紅繩,繩線在穗粒處繞出個“囤糧結”,“這結得讓話能沉下去,”他給徒弟們演示,“就像谷粒歸倉,得實打實地落進囤里。”墻角的“話墊”已經編好了,紅繩頭里摻了些新收的棉絮——是城里孩子寄來的舊棉襖拆的,“他們說想讓自己的話,也帶著棉花的暖,”劉師傅摸著棉絮上的補丁,“你看這補丁,被紅繩纏著,倒像在跟木盒上的谷穗打招呼。”
暗河的夜筏上,李老五的兒子正往水里放“秋燈”。燈是用銀杏木做的小囤,紅繩系著片稻葉,葉上寫著“谷進倉了,魚該肥了”,是老周托他放的。“我爹說,秋分的燈要帶著稻香,”他看著燈影在水面晃,紅繩的影子像條游魚,“1989年糧囤滿了,他在這燈上寫‘盼著年年有今兒’,現在真的年年有,紅繩在水里泡得發亮,卻把燈囤串得牢牢的。”筏子的艙底,新收的“秋河話”已經堆了半筐,有張藍印花布上寫著“紅繩橋快成了,想在橋上系滿四季的話”,紅繩系著顆谷粒,是那個工程師留的,“他說橋成那天,要讓紅繩纏著谷粒,從春到冬,不松勁。”
少年糕師的鋪子來了對老夫妻。他們從包里掏出個紅繩纏的小木盒,說是五十年前在鯉魚壩系的,“當年我們在話筏上寫‘想有個像紅繩一樣韌的家’,”老太太打開盒子,里面的銀杏葉已經脆如蝶翅,紅繩卻依舊結實,“現在我們帶著孫子來,想讓他也系根繩,說這日子真的像紅繩說的那樣,韌得能纏滿四季。”少年給他們做了“祖孫糕”,紅繩在三塊糕間牽了根線,像串起來的四季,“太奶奶說,紅繩能把幾代人的話連起來,”他看著老爺爺給孫子系紅繩,繩結打得和盒子里的一模一樣,“你看,繩結記著的事,比歲月還長。”
夜里的鯉魚壩被月光浸著,紅繩在四季的風里輕輕晃。春的柳絲、夏的荷葉、秋的稻穗、冬的棉絮,都纏在紅繩上,像首沒唱完的歌。暗河的秋燈漂成了串,紅繩的影子在水里游;木工房的話盒在火塘邊哼,紅繩纏的木牌在梁上晃;銀杏樹上的四季燈籠亮成了星,紅繩垂在碑前,像在數著歲月的年輪。這根從春到冬纏滿四季的紅繩,系著萌芽的脆、荷葉的涼、谷穗的沉、棉絮的暖,系著所有“重復”的美好——重復的花開,重復的蟬鳴,重復的豐收,重復的牽掛。
少女在家族群里發了段視頻:月光下,村民們和游客一起在銀杏樹下按季節系紅繩,春紅、夏綠、秋黃、冬白,纏成了條彩色的河。配文是:“劉師傅說,紅繩纏滿的不是四季,是日子的歌——只要還有人愿意拿起繩頭,把心里的話按季系上去,每個重復的季節就都是新的,每個平常的日子就都有滋味。”
楊永革回復時,正蹲在老周的稻田邊。稻草人肩上的紅繩纏著稻穗,把“秋話”護得好好的,葉上的字在月光里發亮。他忽然明白,鯉魚壩的紅繩從來不是系住時光的鎖,是丈量日子的尺。那些系在紅繩上的家常話,在四季的輪回里發了芽、開了花、結了果,順著繩線一圈圈生長,長成歲月的年輪,長成日子的模樣,長成所有“重復”里藏著的“新”——新的芽,新的話,新的人,新的念想。
就像劉師傅在四季話盒里說的:“紅繩記著春的種,夏的長,秋的收,冬的藏,更記著咱們過日子的實在勁。只要心里的念想不松,這紅繩就能把每個四季,都纏成咱們盼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