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墨香浸潤的節氣箋
小雪的雨絲裹著松煙掠過祠堂,老陳正給供桌的“節氣龕”換“冬墨”。今年的松煙墨比往年細,在硯臺里研了半宿,墨汁稠得能拉出絲,他用狼毫蘸著墨,在灑金箋上寫“小雪·藏”——筆尖懸在紙上方寸處,墨香混著雨氣漫開,像把陳年的茶餅泡出了味。“你爹說,小雪的字得沉,”他對著龕里的舊硯呵出白氣,指腹蹭過硯臺邊緣的包漿,“1969年那陣潮,他在這硯臺底刻‘墨要焙三天’,松煙混著灶灰,把墨養得扎扎實實,寫出來的春聯能經住整冬的雪。”
節氣龕里的“冬墨箋”沾著雨珠。有張桑皮紙寫著“該腌臘魚了”,墨角洇著點魚露,是河邊老王家留的;還有片宣紙,上面是城里孫女畫的梅枝,枝椏間題著“墨要留白”,旁邊用淡墨畫了滴墨,墨尖拖著絲,“這孩子懂墨性,”老陳把紙往龕里推了推,發現紙邊還粘著片去年的竹葉,葉莖纏著根細棉線,雨把墨跡暈成了淡青,“你看這墨,暈成這樣還咬著葉莖,比人還執著。”
祠堂后的墨坊里,青花缸里的“墨方”換了新的。有塊松煙墨刻著“給牛棚寫春聯”,墨邊沾著點草料;有錠油煙墨上描著“雪前要把墨錠收進甕”,墨角還帶著點朱砂。老陳往缸里添了把石灰,墨錠在干燥的空氣里慢慢凝實,像在攢勁。“林先生說,潮天的墨得烘著,”他從懷里掏出個錦緞包,里面是歷年的“墨記”:有1981年的“買松煙二十斤”,有2005年的“給節氣龕做新棉套”,還有張今年的“盼著孫女寒假來學研墨”,棉線把它們捆成卷,像本翻不完的帖。
裱糊鋪的炭火盆燒得正旺,老林正給“藏墨匣”刷桐油。這匣是用老梨木做的,邊角處用墨描了圈云紋,“數九的墨怕冷縮,得用帶油的木盒裹著,”他教徒弟們在盒底墊桑皮紙,紙上灑了點松煙,“就像書生揣著暖爐,得留層紙透氣。”墻角堆著給各家做的“溫墨盒”,盒面題著“潤”字,墨痕在木紋里滲得深,“張屠戶家的盒得用濃墨,”老林拿起個刻著豬形的木盒,墨在豬鼻處描了三筆,“他認字粗,得讓墨重些,免得看漏了日子。”
學徒捧著卷裂了縫的舊帖進來,帖角缺了半塊“雪”字,“師傅,這帖散了”。老林摸出塊舊墨錠——是巷尾周寡婦當年給孩子描紅用的,上面還留著點孩童的指印,“用這墨補,縫里都帶著墨香,”他把墨在硯臺里研開,用狼毫蘸著補“雪”字的最后一點,“裂得巧,倒像雪花融了道水痕,正好讓墨氣滲進去。”
后山的泉水結了層薄冰,老孫頭的兒子撐著竹筏在溪上鑿“取水井”。筏子的竹筐里裝著“汲墨瓶”,瓶外裹著厚棉,上面用墨寫著“雪水研墨最亮”,棉繩纏著根墨錠,“我爹說,數九的泉水能養墨,”他用銅勺把冰鑿開個圓洞,墨瓶垂進水里,“得讓墨沾點活水,字才能有神。”冰洞里漂著片松針,針上用墨寫著“等雪落了,帶孩子來學制墨”,墨字被冰碴凍成了深色,“這是五年前那個畫師留的,今年真帶著學生來了,說看見墨字就想起答應過的事。”
筏子的艙底藏著“冬泉墨”瓦罐。里面是歷年臘月釀的墨:有被凍硬的松煙塊,墨邊結著層冰;有裹著雪殼的油煙墨,墨紋保持著入罐時的形狀。小伙子翻出塊龜裂的墨,上面刻著“欠李秀才的硯臺,開春一定還”,字跡旁畫著方硯,墨角還粘著點朱砂——是1992年的,“這是王賬房留的,他第二年清明就送來了,說墨字在冰里盯著他呢,不敢賴賬。”
少年書鋪的窗欞飄著“暖墨糕”的甜香。糕上的墨字是用芝麻糊寫的“小雪安”,旁邊插著片松針,是老陳托人送來的,墨字在熱氣里慢慢洇開,像幅淡墨山水。“太爺爺說,數九的字得就著熱食,”他往蒸籠里撒了把核桃粉,“去年的芝麻墨太稠,今年的墨汁兌了點蜜,好讓甜味融進筆畫里。”柜臺后的“墨種盒”鋪著曬干的艾葉,棉線纏著的舊墨帖躺在草上,像在曬太陽——有張寫著“想練爺爺寫的春聯”的桑皮紙,墨角還沾著點松煙,是老孫頭的孫子留的,今年他特意在新紙上寫“爺爺的墨該多研會兒了”,字跡比去年穩,好讓墨能“沉住氣”。
木架上的“墨”字斗方掛滿了新寫的箋。有個城里姑娘寫“想在雪地里寫大字”,墨旁放著支狼毫,說“讓筆先試試雪的軟”;有個老人寫“孫子該放寒假了,盼他來學扎墨錠”,墨錠上還纏著圈棉線,是少年書鋪送的,“轉起來能把墨磨勻,繞著炭盆轉”。少年忽然發現,去年寫的“墨梅”圖裂了道縫,里面的墨粉結成了細晶,晶里裹著顆松籽,“這是去年那個說‘想讓墨里藏點香’的孩子留的,”他往縫里填了點松煙,“林先生說,香能把墨養潤,讓字在春天里發芽。”
書畫收藏館的“墨韻匣”前,女孩在更新“冬墨數據庫”。屏幕上的墨紋帶著光澤:“松煙墨”的肌理像層云,“油煙墨”的光澤帶著暖,像融了的蜜。有個游客說“想再用奶奶磨的墨寫家書”,系統立刻跳出1977年周寡婦寫的“墨要順時針研,字才端正”,兩道墨跡在“墨”字處疊成塊,像兩雙手在共同握筆。“您看這重疊的地方,”女孩指著屏幕,“就像不同年份的冬天在抱團,墨香是它們的炭火。”
館角的老式拓印機里,新拓了張老陳的字:“節氣龕今天換墨錠,墨要研得細,好讓字里的暖鉆進去。”滾筒轉得慢時,能聽見背景里的落雨聲;轉得快時,冬墨和春墨混在一起,像墨在硯臺里化開。“這是‘歲月的墨池’,”女孩給圍觀的孩子看,“墨把冬天的藏、春天的寫融在一起,就像把墨錠和筆洗連成了個圈。”拓印機旁的“墨鈴”掛了串松果,棉線纏著墨渣,風過時沙沙響,像冬天在數著硯臺里的墨。
碑林后的松樹上,少女在掛“守冬燈”。每個燈籠里都放著盞油燈,燈旁壓著張墨箋:“盼著雪蓋滿山頭”“想讓泉水的冰再厚點”“城里的爸媽能回來寫春聯”。有個燈籠的繩特別長,一直垂到碑前的石桌上,繩頭系著個木盒,里面是鄉親們的“冬愿”:有張畫著墨竹的扇面,是少年書鋪畫的,說要給養老院的老人添趣;有段錄著“教孩子們寫‘福’字”的語音,是老孫頭的兒子留的;還有塊纏著麥芽糖的墨錠,是老陳放的,“林先生說,糖能粘住墨,讓它在春天里慢慢甜。”
石桌旁的墨香氈墊上,楊永革正和老林核對外出鄉親的“歸墨帖”。本子上用墨筆標著回來的日子,臘月廿五的那頁貼著片松針,寫著“帶徽墨給孩子們”;除夕的那頁畫著方硯,寫著“想在祠堂寫長聯”。“周寡婦的孫子說年三十到,”楊永革指著本子上的墨跡,“他特意叮囑要在‘墨香書鋪’門口掛副空聯,說看見聯紙就知道到家了。”
老林摸出塊攢了三十年的墨錠,上面刻著半副聯:“墨藏冬意厚”,另一半在省城的書畫院,“等他回來,把兩副聯用墨汁拼起來,就是‘墨藏冬意厚,筆帶春溫來’,”他把墨錠放在石桌上,墨光在雨絲里泛著亮,像塊凝住的星,“趙先生當年寫碑,總愛在墨里摻點松油,說這樣的字能經住風雪——你看這墨光,是不是比印出來的還暖?”
大雪那天,墨香鎮的墨錠開始“養氣”。老陳用宣紙裹墨錠,“比去年多裹了兩層,說明今年的墨得更靜心”;老林用棉絮墊墨匣,“墨紋起了霜,明天要放晴”;老孫頭的兒子用竹刀修墨邊,“墨角圓了三分,能寫出更潤的字”。少年書鋪的柜臺上,顧客用尺子量“墨香糕”的字,“比去年大了半寸,日子更厚了”。
炭火盆邊的“守歲墨會”上,老林拿出錠研了半輩子的墨。墨側刻著1973年的“墨記”——趙先生寫的“火盆邊的墨最養字”,他把新老墨錠并排放,墨香纏成團,“這是‘光陰墨’,”他舉著墨錠給孩子們看,“你們看,墨錠上的冰裂紋,是一年年凍出來的;墨心的光,是一歲歲養出來的。咱們的日子,就藏在這墨里,不聲不響,卻實打實潤著。”
夜里的墨香鎮被雪蓋成了白。后山的泉上,墨瓶系的繩印像串省略號;裱糊鋪的炭火盆邊,墨匣在墻角打盹;松樹上的守冬燈亮成了星,墨箋垂在雪地里,像塊融化的墨。這錠從小雪養到大雪的墨,藏著雨絲的潤、炭火的暖、冰泉的清、盼歸的切,藏著所有“等待”的溫度——等待雪停,等待春臨,等待人返,等待字成。
少女在家族群里發了段視頻:雪光下,鄉親們用墨汁在雪地上寫“年”字,墨字在白雪里格外清,像串跳動的燭。配文是:“老林說,墨香浸潤的不是歲月,是牽掛——只要還有人愿意用墨汁記下每個冬天的事,等待就不會涼,日子就總有暖,來年的春天,就一定帶著墨香的厚度,慢慢走來。”
楊永革回復時,正坐在碑林前的墨香氈墊上。石桌上的“老墨”木盒敞著,里面的墨錠在雪光里泛著幽光,把所有的字都鍍上了層潤。他忽然明白,墨香鎮的墨從來不是普通的墨,是方沉靜的硯,盛著寒來暑往,也盛著人心深淺;是支堅韌的筆,寫盡了冬的藏,也寫盡了春的望。那些浸在墨里的家常話,在冬日的寂靜里釀著味,順著筆鋒一點點沉,沉成松煙,沉成硯底,沉成所有“等”字里藏著的“會”——會回來,會更好,會有新的日子,蘸著舊的墨香,慢慢寫。
就像老林在藏墨匣里說的:“墨記著冬天的寒,更記著咱們心里的熱。只要手里的筆不歇,這冬天就凍不住念想,等開春時,所有浸在墨里的盼頭,都會順著雪化的水,寫出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