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蛋的竹筐漸漸滿了,露水打濕的褲腳被太陽曬得半干,又被她彎腰的動作蹭上些泥土。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山風卷著遠處的炊煙飄過來,混著泥土和草木的腥氣,是她熟悉的味道。
“丫蛋!”
一聲喊驚得她手一抖,鐮刀差點劃到手指。她抬頭,看見村里的二柱子站在坡下,手里拎著半串野山楂,紅得發亮。
二柱子比她大三歲,是村里少數不會嘲笑她“賠錢貨”的孩子。有時上山砍柴,會分給她幾顆野果,或是幫她把沉甸甸的豬草筐抬到坡下。
“給。”二柱子把野山楂遞過來,黑黢黢的臉上帶著點不好意思,“剛摘的,甜得很。”
丫蛋抿了抿唇,沒接。她娘說過,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尤其是男孩子的——“免得被人說閑話,將來嫁不出去,更是個累贅”。
“拿著吧,我娘讓給你的。”二柱子看出她的猶豫,把山楂往她手里塞了塞,“我娘說你太瘦了,該多吃點酸的開開胃。”
丫蛋捏著那幾顆山楂,果皮上還沾著細毛和露水,涼絲絲的。她小聲道了句“謝謝”,飛快地塞了一顆進嘴里。酸意瞬間炸開,刺得她瞇起眼,卻有絲微的甜從舌尖漫開,比家里的稀粥好喝多了。
“你娘……真好。”她小聲說。
二柱子撓了撓頭:“我娘說,你娘對你太兇了。上次看見她拿掃帚打你,我娘偷偷抹眼淚呢。”
丫蛋的心猛地縮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撞。她低下頭,用鐮刀撥弄著腳下的草:“我娘……就是脾氣急。”
她不想別人說娘的壞話,哪怕娘對她再不好,那也是娘。在這個世界上,爹娘和弟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親人”,哪怕這親人的重量,有時壓得她喘不過氣。
二柱子沒再說話,蹲在她旁邊幫著割豬草。鐮刀碰著草莖,發出沙沙的響。陽光穿過樹葉,在兩人腳邊投下晃動的光斑。
“丫蛋,你想不想去上學?”二柱子忽然問。
丫蛋愣了愣。上學?她只在村里唯一的破廟里見過先生,見過那些穿著干凈衣裳的孩子背著布包去念書。娘說過,女孩子念書沒用,不如多割點豬草,將來嫁個好人家生兒子。
“我……不能去。”她搖搖頭,把筐里的豬草壓實些,“我要干活。”
二柱子哦了一聲,沒再問。過了會兒,他從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紙團,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是先生寫的字,我認不全,你幫我看看?”
紙上是用毛筆寫的“人之初”三個字,墨跡有些暈開。丫蛋盯著那字看了許久,手指無意識地在筐沿上劃著。她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心里會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像很久以前就見過似的。
“我……也不認識。”她小聲說,把紙遞回去。
二柱子接過紙,有點失望:“先生說,認得字才能知道外面的事。他說山外面有大河,比咱們村邊的河寬一百倍,還有房子,比地主家的青磚瓦房還高。”
丫蛋抬頭望向遠處的山,山尖隱在薄薄的云里,像永遠也走不到頭。外面的世界?她想都不敢想。她的世界,就是這土坯房,這山坡,這永遠也干不完的活。
“豬草滿了,我該回去了。”她背起竹筐,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肩上,勒得生疼。
“我幫你!”二柱子搶先拎起筐繩,“我送你到村口。”
兩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二柱子哼著不成調的山歌,丫蛋跟在后面,手里還攥著剩下的幾顆野山楂。陽光暖融融地曬在身上,她忽然覺得,今天的豬草好像沒那么沉了。
快到村口時,她看見娘叉著腰站在老槐樹下,臉色鐵青。丫蛋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從二柱子手里搶過竹筐,低著頭想溜過去。
“站住!”娘的聲音像炸雷,“死丫頭,讓你割豬草,你倒在山上野!跟個野小子鬼混什么?不要臉的東西!”
二柱子嚇得往后縮了縮,想說什么,被他娘從旁邊拽了回去——他娘剛才一直在樹下納鞋底,這會兒趕緊賠笑:“他嬸子,孩子們鬧著玩呢,別生氣。”
“玩?”丫蛋娘眼睛瞪得溜圓,“我們家丫蛋可不是來給你家當童養媳的!再讓我看見你們湊一起,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她說著,一把揪住丫蛋的胳膊,狠狠往家拽。丫蛋踉蹌著被拖走,竹筐在地上磕磕碰碰,掉出來的豬草被踩得稀爛。她回頭看了一眼,二柱子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張寫著字的紙,眼圈紅紅的。
回到家,娘把她往地上一推,隨手抄起門后的扁擔就打:“我讓你野!我讓你不要臉!女孩子家不學好,將來就是個禍水!”
扁擔比掃帚沉多了,打在背上像骨頭都要碎了。丫蛋蜷縮在地上,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她聽見弟弟在屋里哭,聽見娘一邊打一邊罵,心里那點剛剛升起的暖意,像被冷水澆過,瞬間涼透了。
不知過了多久,爹從田里回來,看見這情景,皺了皺眉:“行了,打壞了還得花錢治,不值當。”
娘這才停了手,把扁擔一扔,氣呼呼地去做飯。
丫蛋趴在地上,后背火燒火燎地疼。她慢慢翻過身,看見爹蹲在門口抽旱煙,眼神落在她身上,沒什么溫度,卻也沒像娘那樣帶著恨。
“起來吧,把豬草倒豬圈里去。”爹說。
丫蛋咬著牙爬起來,后背一動就疼得鉆心。她撿起地上的竹筐,一步一挪地往豬圈走。夕陽的光從墻縫里鉆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一條拖不動的尾巴。
她把豬草倒進豬圈,看著那頭老母豬哼哼唧唧地吃著,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和它沒什么兩樣。都是被圈在這個地方,吃著最粗劣的東西,干著該干的活,誰也別想逃出去。
晚飯時,她的碗里還是清得能照見人影的湯水。弟弟坐在娘懷里,手里拿著個白面饅頭,啃得滿嘴都是。娘時不時地給他擦嘴,眼里的笑意溫柔得能化出水。
丫蛋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湯。湯還是那么寡淡,可她忽然嘗到一絲澀味,不是野菜的苦,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滴進碗里的。
她趕緊抬手抹了抹眼睛,把那點澀味咽下去。
不能哭。哭了,晚上就真的沒飯吃了。
夜深了,她躺在灶臺邊的草堆上,后背的疼一陣陣襲來。月光從破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格子。她伸出手,跟著月光畫,畫著畫著,指尖忽然頓住了。
她好像……畫了個奇怪的符號。不是她平時畫的圈圈,是個像波浪又像眼睛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
她嚇了一跳,趕緊把手縮回來。那符號很快消失了,像從沒出現過。
是錯覺嗎?
丫蛋抱緊膝蓋,把臉埋進臂彎。山風吹過屋頂的破洞,嗚嗚地響,像誰在哭。
她不知道,在村外的老槐樹上,一個穿著青灰色布衣的少年正站在枝頭,月光落在他臉上,映出一雙清澈卻帶著憂色的眼。他望著土坯房的方向,指尖輕輕劃過樹干,那里,有一道極淡的水紋一閃而過。
墨卿看著那扇漏風的窗戶,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奉命守護,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受這些苦。王上說,這是她的劫,得自己渡。
可這劫,是不是太疼了?
風吹動他的衣袂,少年輕輕嘆了口氣,身影一閃,消失在夜色里。
而草堆上的丫蛋,已經在疼痛和疲憊中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里一片漆黑,只有很遠的地方,有片藍色的光,溫柔地招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