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晚三歲那年，終于長到能夠著便利店柜臺的高度。初秋的午后，她踮著腳尖扒著柜臺邊緣，小手指戳著玻璃罐里的橘子糖，奶聲奶氣地喊：“媽媽，要那個——紅的！”

蘇晚正在貨架后整理桂花醬，聞言回頭笑了。陽光透過天窗落在星晚的羊角辮上，發繩是陸則昨天剛換的，藍底繡著星星，和他小時候那條背帶褲一個顏色。“那是爸爸小時候最喜歡的糖。”她抱起女兒，從罐里摸出顆糖，剝開橘紅色的糖紙。

糖紙背面有行淡淡的鉛筆字，是二十多年前陸則寫的“小晚的”。蘇晚沒注意，星晚卻指著那行字咿咿呀呀：“像爸爸刻的星星！”

陸則剛好從木工房回來，手里捧著個小木馬，木頭上刻著圈桂花紋。聽見女兒的話，他湊過來捏了捏星晚的臉蛋：“比星星甜。”說著從糖紙里捏出半顆糖，塞到女兒嘴里，另一半喂給蘇晚。

橘子味在舌尖漫開時，蘇晚突然想起那年在倉庫翻到的鐵盒。她轉身從柜臺抽屜里取出那個盒子，星晚立刻被黃銅小鎖吸引，伸手要去摸。“這里面裝著爸爸媽媽的秘密哦。”蘇晚打開鐵盒，橘紅色的糖紙簌簌落下，像撒了把干燥的陽光。

星晚撿起張糖紙，指著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念：“阿則……糖？”陸則笑著點頭，拿起那張畫著星星的糖紙：“這是爸爸住院時畫的，那時候總想著要把星星送給媽媽。”

星晚似懂非懂，把糖紙貼在臉頰上，突然指著窗外喊：“桂花！落啦！”三人轉頭看去，金桂銀桂正隨著風簌簌飄落，落在便利店的玻璃上，像無數細碎的糖粒。

那天傍晚，陸則在桂花樹下給星晚系秋千。麻繩是他從工地找來的，座椅用的是便利店換下來的舊木板，他特意在邊緣刻了顆小小的星。星晚坐在秋千上晃悠，嘴里含著橘子糖，含糊地唱著蘇晚教的童謠：“桂花甜，糖紙軟，星星落在枕頭邊……”

蘇晚靠在陸則肩上，看著女兒的裙擺掃過滿地桂花，突然覺得外婆說的“日子要甜到底”，原來是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的——從糖紙到桂花，從他們到星晚，像老城區的石板路，被時光磨得發亮，卻永遠藏著溫暖的紋路。

王奶奶的記性越來越差，有時會對著便利店的招牌發呆，問蘇晚：“你外婆今天怎么沒來搓麻將？”蘇晚總是笑著扶她坐下，給她倒杯熱可可，說：“外婆去摘桂花了，過會兒就回來。”

這天王奶奶又來店里，懷里抱著個布包，顫巍巍地遞給陸則：“這是……你外婆托我保管的，說等星晚長大會走路了，再給她。”布包里是本燙金相冊，封面上落著層薄灰，翻開第一頁，是張泛黃的合影：年輕的陸外婆抱著襁褓里的陸則，旁邊站著蘇晚的外婆，手里牽著剛會走路的蘇晚，兩個孩子的小手在照片邊緣碰在一起。

往后翻，全是兩個老人記錄的瑣事：“小晚偷喝阿則的牛奶，被外婆打了手心”“阿則把桂花塞進小晚的口袋，說要給她當嫁妝”……最后一頁留著片空白，卻在角落有行新筆跡，是王奶奶的字：“她們說，要讓星晚知道，老城區的糖，從來都是甜的。”

星晚湊過來，指著照片里的小孩問：“這是爸爸媽媽嗎？”蘇晚點頭，指著照片里的桂花樹：“你看，這棵樹后來枯死了，爸爸又種了新的，就是門口那棵哦。”

陸則突然起身，從倉庫里搬出個木箱，里面是他整理的老物件：外婆的砂鍋、蘇晚的素描本、那臺舊收音機……他把這些一件件擺在柜臺上，星晚好奇地拿起收音機，學著大人的樣子按開關，沙沙聲里，突然傳出那段熟悉的童聲：“我要給便利店畫滿星星！”“那我就給你摘最香的桂花！”

王奶奶的眼睛亮了，跟著童聲輕輕拍手：“是小晚和阿則！我記起來了……那天廣播里一直在放這個。”陸則蹲下來，握著王奶奶的手說：“奶奶，我們帶您去桂花樹下坐坐吧，星晚剛學會唱您教的童謠。”

星晚果然拉著王奶奶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唱：“騎樓的燈，亮堂堂，桂花落在糖罐上……”陽光穿過桂花樹，在相冊上投下晃動的光斑，蘇晚看著陸則給星晚講糖紙的故事，突然發現舊相冊的空白頁上，不知何時被星晚用蠟筆涂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旁邊寫著“我的家”——三個拼音字母，稚嫩得像剛發芽的桂花。

原來所謂的傳承，從不需要刻意提醒。就像老城區的風，總會帶著桂花香；就像相冊里的筆跡，總會從長輩的手，落到孩子的筆下，把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牽掛，寫成新的故事。

星晚上幼兒園那天，陸則特意請了假。他給女兒扎了兩個羊角辮，發繩上別著小小的桂花布藝，是蘇晚前一晚縫的。星晚背著小書包站在桂花樹下，突然指著閣樓的玻璃頂喊：“爸爸，星星！”

天剛蒙蒙亮，玻璃頂外真的懸著顆亮星。陸則抱起女兒，讓她湊近玻璃看：“這是啟明星，媽媽說，看到它就知道，新的一天要開始了。”星晚似懂非懂，卻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后來每個季節，玻璃頂下都有新的風景。春天，陸則在閣樓種了盆茉莉，星晚每天踮腳澆水，花瓣落在蘇晚的畫紙上，成了婚紗裙擺的點綴；夏天，螢火蟲又飛來，陸則做了個更大的玻璃瓶，星晚把捉到的螢火蟲放進去，說要送給幼兒園的小朋友“看看星星”；秋天，桂花落滿玻璃頂，星晚和爸爸一起掃桂花，裝進小布包，送給街坊們當香料；冬天，雪落在玻璃上，陸則在閣樓生了個小暖爐，一家三口裹著毛毯看雪，星晚趴在蘇晚懷里，聽她講當年修電閘的雨夜。

有次星晚問：“爸爸媽媽為什么總在便利店呀？”蘇晚指著墻上的新賬本，上面記著：“3月12日，星晚給李奶奶送桂花糕，李奶奶回贈了草莓；5月20日，張爺爺教星晚疊紙船，紙船漂到了巷口的水溝里……”陸則摸著女兒的頭說：“因為這里有很多愛我們的人，就像一個大大的家呀。”

年底的時候，文物局的老先生又來了，這次他帶著個年輕人，說是來拍紀錄片，記錄老城區的“甜味傳承”。鏡頭里，星晚在桂花樹下追蝴蝶，蘇晚在畫室畫畫，陸則在木工房做小木馬，王奶奶坐在竹椅上曬太陽，手里攥著顆橘子糖——是星晚塞給她的。

老先生看著鏡頭里的畫面，對年輕人說：“你看，真正的傳承從不是建筑有多老，而是這里的人，把日子過成了糖。”蘇晚聽到這話，轉頭看向陸則，他剛好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在玻璃頂下相遇，像當年在民政局門口那樣，亮得像盛了星子。

那天晚上，星晚睡著后，陸則在新賬本的最后一頁畫了顆糖，蘇晚在旁邊畫了顆星，兩顆圖案挨在一起，像他們的名字，像這個家，永遠在老城區的煙火里，甜得安穩，亮得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