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影影綽綽,秋意沉醉曖昧。
青木君抬起右臂,掌心微微一送,青色靈息如流水般涌向懸空的酒珠,珠內青芒流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嘣”的一聲悶響,無數的酒珠中忽地射出光芒相互交織,彼此相連!
我正暗暗稱奇,突然所有的酒珠仿佛被無形的手向上一提,忽又用力砸向地面!我連忙用手抱著腦袋躲在青木君身后,可半天過去,并沒有聽見預料中的巨大聲響。
待一抬頭,又是另一幅奇美光景——酒珠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地上卻多了一汪光泉,青芒如水,云煙氤氳,星星光點裊裊盤旋而上,如輕螢飛舞,最終融入茫茫夜色。
“走吧。”青木君向前踏出幾步,剛一邁進光泉,人便消失不見。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山頂,雙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緊隨其后,躍入光泉。
再睜眼,云海翻滾,金光耀眼,似入蓬萊仙島。
云霧間無數蓮花半浮于空,以一種奇特的規律圍繞著小島緩緩轉動,天地之氣被源源不斷地引至小島上方,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之中又垂下數百股氣柱,直達島中央。
這是一座島,也是一棵樹。
樹被蓮花包圍著,將天地之氣盡數吸收。它就像天地之初的第一顆樹種,將生命的印記刻入漫長的歲月,歷經世間榮枯輪回,卻只能孤獨的守望。樹的全身呈青墨色,但在陽光下更近乎于金色,眼之所及,最細的枝干也得五六人合抱。樹葉與樹身同色,葉片光滑厚實,葉尖沉沉下墜,葉脈如金絲織就經緯,光澤四射,即使在氣旋之下也紋絲不動。
眼前的景象著實讓我震撼。
突然,一個人影由遠及近,踏劍而至。
“噓!”青木君將食指立在唇間,我連著口水一起,把話咽了下去。
待看清來人,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柳落白!只見彼時的他著一身灰色道袍,豐神俊朗的模樣與現在并無二致,只是那時在他眉宇間還能看見少許青澀稚氣。他一開口,我便知道他那性格真是天生的。
“真身原來是這樣啊。”平淡的語氣,漠然的表情,仿佛輕松簡單順理成章。看來,柳落白令人生厭的本事多年以前便維持在一個很高的水準。
我承認自己確實是笨蛋,因為聽他這么一說,我才醒悟沒準兒這樹就是青木君的真身。我不由偷偷瞟了瞟眼前的青木君,雖然只有那么一瞬,我發誓他額頭的青筋絕對跳了一跳。
柳落白彼時還用著劍,劍身幾處缺口很顯眼,腰間掛著天祈觀的腰牌——木質的,可見他當時還不算什么人物,身上佩的東西都這么寒磣。右腳的芒鞋上沾著泥,他估計也注意到了,跺了跺腳,還在地上蹭了蹭,結果用力過猛,居然把前鞋掌給蹭開了——張開了嘴巴!
我一下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還沒等青木君的眼刀射過來,我趕緊捂住了嘴。
那邊的柳落白似有所感,眼光一凌,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充滿殺意。好在他看不見我們,見周圍并無人,又恢復到之前漫不經心的模樣。
他提起劍,圍著樹干轉了轉,略一沉吟,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還沒見他有何動作,便見他已將劍從一樹干凹處直插入而下,劍身沒入大半。
青木君的臉白了白,我估摸著這一劍帶給他的痛楚真是終身難忘。
此時,紋風不動的樹葉開始輕微晃動,接著動靜越來越大,嘩嘩作響。柳落白笑得一臉輕松恣意,陰險狡詐:“這是第一次機會,還有兩次機會。”說完,雙腳微開,手放在劍柄上用力向下,又進去了半寸。
樹葉晃動的更厲害了,幾片樹葉落在地上,啪啪幾聲仿佛重物落地,剛好圍著柳落白掉了一圈。
“喲,賄賂么?”柳落白一邊說著一邊把劍柄向上提了半寸,突然又往下用力一拍!
這一次,可不只是進去了半寸!
青木君的本體疼得枝搖葉動,我看著都不忍——這柳落白也太壞了!
眼見著樹干的紋路發生扭轉,緩緩形成一個漩渦,另一個青木君捂著腹部走了出來,來到柳落白跟前,沙啞著聲音道:“年輕人,天數有定,你就不怕后悔么?!”
“呵呵,你是出來說教的么?”柳落白嘴里輕松應道,手里卻將劍柄轉了轉,眼里俱是寒意,“我還以為是求饒呢。”
“啊!”青木君疼得單膝跪地。
柳落白彎腰拾起地上的樹葉,掂了一掂,滿意地點點頭:“看在這幾塊長生木的份上,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青木君恨恨道:“你到底是誰?!”
柳落白心情很好地回道:“天祈觀柳落白。鑒于你剛才這個問題太簡單,我決定再回應一下你給我的忠告——后悔這個詞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說完,揚手一道光閃過,青木君不見了,只是柳落白手中多了一個小小的桃木匣。人影一晃,他連著他的破劍也沒了蹤影。
縱然往事已遠,青木君的神情也并不輕松,縱然此時毫不吝惜地給予安慰,但所有的語言也顯得蒼白無力。我深刻地感到愧疚,盡管這并不是我的錯——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錯!
“還不走?”青木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趕緊跟上前去,隨他踏入云海。
轉眼,我們來到一處凈室,整潔素靜,纖塵無染。
一老道盤坐于檀木制成的榻上,眉須如霜,長垂于胸前,雙手捏訣,擱于膝上,膚白紅潤,無一道皺紋。他面容平和,雙眼輕闔。
一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椅子上,黑衣金繡,前襟上赫然繡著云紋飛鶴,腰間系著一塊琥珀色的玉石。他右手支著額頭,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看來需要他處理的事情一定很多,每一道皺紋里都刻滿了疲憊。
最惹眼的當數書桌旁立著的美人了。及腰長發烏黑瑩亮,長眉入鬢,尤其是那一雙桃花眼,羽睫微動,三魂七魄便似被勾了去;白色綢衣上繡滿了飛舞的蝴蝶,栩栩如生。美人隨意翻弄著架上的書冊,眼神不時看掃過房門。
看樣子,他們在等人。
門,總算是開了。
柳落白慢悠悠晃了進來,此時他已換上一身淺藍色的束衣。
他環視了一圈,玩味地彎了彎嘴角,便不言不語地立在一旁。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此刻空氣中彌漫的氣氛有著說不出的微妙。我忍不住用手肘頂了頂青木君,青木君一拍我胳膊,恨了我一眼,搖搖頭。
我在心底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夢里夢外的人都不說話,這是打哪門子的玄機!
終于,中年男子開口了,一說話便是虛情假意地寒暄:“小師弟一路多有辛苦,昨日歇息得可好?”
哦——這是師兄啊。
作為師弟,柳落白顯然缺乏尊長的自覺,恍若未聞,讓中年師兄尷尬地掩飾著干咳了幾聲。
見此,孱弱美人笑道:“三師弟,你也真是,小師弟這才剛回來,風塵仆仆的,狗都得歇一歇呢,你也不讓人家喘喘?”這一番陰陽怪氣的話被美人說得好不自然,果然是人長得美,說話都占著便宜。
說完,美人扭著腰肢走到柳落白身邊,替他把衣服上下的褶皺一一撫平,又順手理了理柳落白的頭發。當然,我確信那只把柳落白衣里衣外地摸了個遍的手的殘影不是幻覺。失望的神情在美人臉上一閃而過。
柳落白仿佛毫無察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勞煩二師兄了。”
美人是師兄?!
美人,是師兄……
美人師兄在柳落白身上沒什么發現,微一頷首便面笑淺淺地回到書架旁。
終于,蒲團上的白眉道人睜開了眼,他一說話又驚到了我:“小師弟,此番有勞了。”
小師弟?!
我沒聽錯吧,我一臉驚恐地看著青木君。他很無所謂地聳聳肩。
“師兄言重了。”
凈室里又回歸于默然,呼吸都能聽見。
柳落白絕對是故意的。
中年師兄青筋凸了出來,看得出他對柳落白很有意見,忍了又忍,還是按捺著性子好言好說:“小師弟,此番前去可有什么收獲?”
“確有收獲。”柳落白低眉順眼地樣子還是比較少見。
“什么收獲?!”中年師兄一下來了精神,直起身子,面帶喜色地急急問道。美人師兄也放下了手中的書冊,大師兄也微微向前傾了傾。
“此番去了歸歧,斬了九頭蛇妖,割了厲山熊膽,尋到九瓣梅花,收了回靈香。”柳落白從容地娓娓道來,就是沒提長生木的事兒——他就是故意的。
三位師兄估計也摸著他的脾性,美人師兄和中年師兄都沒再給他好臉色,倒是大師兄摸著胡子點頭連連稱贊:“好,好,好啊!英雄出少年,天祈出英雄啊!師傅他老人家魂靈有知,定感無比欣慰!”
柳落白謙遜地謝過大師兄,道:“若無別的事情,落白先告退了。”
這下,中年師兄忍不住了。
他跳將起來,指著柳落白喝道:“柳落白,你裝什么裝,此番讓你去歸岐,不是讓你管那些個閑事,是讓你尋那長生木的!帝君有令,三月之內必見長生木,若是讓別處不入流的修者尋見了,我堂堂天祈觀的聲譽何在!”
“既是如此,落白才不及人,給觀里蒙羞了。離三月之期還略有富余,不如三師兄再去歸岐碰碰運氣?”
中年師兄臉青一陣白一陣,無言以對,恨恨甩手而去。
美人師兄意味深長地看了柳落白一眼,也告辭了。
現在,房里只剩下柳落白和白眉老頭兒。
“把元牧氣走,有話就不妨直說了吧。”白眉大師兄溫和地說。
“落白不敢。”柳落白取出一個木牌,雙手奉上,“長生木未曾尋到,只尋到葉子。”
“哦,是么?”大師兄眼中精光一現,也未曾看到他有何動作,木牌便已到他手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長生木。”也不知他是問自己還是問柳落白。
“就這么一片?!”再抬眼時,他已褪下慈眉善目的偽裝,滿臉精明狠決,真不像是修道之人!
前后的轉變讓我相當不能適應,敢情變臉這門絕技柳落白是跟他師兄學的。
“是,只此一片。”柳落白倒是沉得住氣。
“從何得來!”
“蕪澗谷。”
“蕪澗谷?!那里可跟歸岐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老道摸著胡子似在自言自語,“難道消息有誤……”
“罷了,我讓元牧再去打探打探。”白眉老道笑得春風和煦,自然地將長生木放進袍袖,
“一路奔波勞累,小師弟這些天就好好休息吧。”
“是,謝大師兄。”柳落白略一施禮,便退出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