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梧桐樹下,茶色小幾酒肴凌亂,玉盞橫陳,小炭爐上砂鍋早沒了煙氣,空氣中尚留有一絲雨霖花香。
綺夢深幾許,鏡花無處尋。
柳落白的手沒有撤下來的意思,依然停在我腰間,彼此貼近,呼吸可聞。
有那么一瞬,時間停滯,心漏半拍。
“咳咳咳!”
突然的咳嗽聲沖淡了空氣中欲去還留的尷尬,我感激地看向青木君,不著痕跡撇下他的手,退出幾步:“柳爺與青木君多年不見,怕是要掌燈夜談了。還請稍候,我重新取些酒菜來?!?/p>
柳落白冷笑著一挑眉毛:“酒,在哪兒呢?”
我訕笑著揉揉鼻子,嘟囔道:“前些年,我不是埋了幾壇子桂花釀么……”三百多年的夢無憂一滴都沒給他剩下,拿他的酒做人情,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柳落白并沒有在夢無憂的事上多做文章,干脆地擺擺手:“算了,這世上的敗家子多你一個也不算多?!蹦┝艘恢改切?,“先把這些都撤下吧,把我房里的那套琉璃酒器拿來。另外,白玉紫蘇糕多做點?!?/p>
抬手一個響指,蹦出的火星將灶膛里的柴霎時燒的劈啪作響,水汽在整個廚房流轉。我從小柜里取出糯米和紫蘇葉,糯米磨粉,紫蘇葉洗凈后倒進小鍋和水慢煮,加少許的椒葉和香果,沸后加水,如此三次,待水成紫色篦出,混入一部分的糯米粉中反復搓揉。白色和紫色的糯米團按壓,成型、切塊,一白一紫并排,放入蒸屜里慢蒸。我一邊記數著時辰,一邊將取出的桂花釀倒入琉璃酒壺,放在小木盆里煨著,不多會兒,桂花的香味隱約可聞。
我本不會釀酒,因緣際會得了酒方子,加之柳落白閉關時無事可做,便試著鼓搗了幾次?!肮训?,柳落白每次都是同樣的評價,就像我自己蓋這小廚房時,每搬來一塊石頭,那大爺都會送我兩個字——“無聊”。
數好時間,我將煨好的酒和幾碟小菜,還有兩屜先蒸好的白玉紫蘇糕,一起盛在食盤里,端了過去。
青木君夾起一塊白玉紫蘇糕,嘗了小口,驚疑地看看我,問柳落白:“她做的?!”
沒等柳落白開口,我不滿地反問他:“難不成他做的?”
“可是,之前我養病的時候,你怎么沒給我做過這個?”青木君有些委屈。
“那是因為這道菜,是我教的?!绷浒桌洳欢〉貦M插了進來,“我教的菜,可不能隨便做與人吃。這水,要初春山澗融雪;葉有四種,萌芽、新生、成熟和老枯,取四季流轉,生死輪回之意;米選的是東江之第一茬新出的糯米;揉和時,力度十輕五重,見顏色晶瑩微光即成?!?/p>
青木君嘴角抽搐,道:“幸甚榮哉。看不出來柳君一向遠庖廚,現在也有了幾分煙火氣啊。阿六姑娘功不可沒??!來,喝酒!”
“行,你倆慢慢喝,我先過去看著火。缺什么只管吩咐啊,兩位爺!”我站起來理理有點發皺的衣擺,欠了欠身,便回廚房了。
他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
灶膛里的火勢已小,偶爾發出“啪”一點響聲。
廚房很暖,紫蘇葉的香味鉆進鼻里,躥到心尖,腦袋漸漸變得沉重,之前的酒意混雜在睡意里,我眼皮再抬不起來了。
悠悠醒轉,已是日上三竿。
盯著頭頂的月色床帳出神了好一會兒,我才省起自己不知何時被挪到床上,隱約覺得哪兒有點兒不對勁兒,我慌忙掀開被子一看!還好,里衣還在。我沒來由地松了一口氣,忽地又暗笑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撲棱一聲,有什么東西落在窗棱上。扭頭一看,原來是一只小雀妖。綠豆大的眼睛盯著我眨巴兩下,忽地扯開嗓子唱道:“南蛋醒了,南蛋醒了!”
南蛋?
什么南蛋?
南瓜生的蛋?
待我聽清,清醒十分——哦!懶蛋是吧!
我騰地坐起身子,撿起一只鞋便沖那小雀妖砸了過去,“你有膽兒再唱一句,看我不拔了你的毛把你給烤了!”小雀妖敏捷地躲開,撲閃著翅膀,停在半空中唱得更起勁兒了:“南蛋南蛋,南蛋醒了!南蛋南蛋,南蛋醒了!”
我剛撿起另一只鞋作勢再要扔出去,門滋溜一聲開了,我趕緊丟下鞋,抓起被子緊緊護住胸前,一臉警惕:“干嘛?!男女有別?。 ?/p>
青木君靠著門扇,捧著小碟紫蘇糕,一邊吃,一邊笑:“哦,南蛋醒了,昨兒睡得可好?你可不知道你多沉,得我跟柳兄兩人合力才能把你抬上床,我這腰都差點折了。今天得好好補補。”說完,轉身便走,沒走兩步頓住,側身又道,“今兒我要吃南蛋粥和翡翠包子,哦不,南瓜粥?!?/p>
語罷,忽一個回踢,我剛扔出去的另一只鞋重重打在自己的臉上……
用過飯,我抱著一小南瓜在小幾旁坐下,幻出一把匕首開始挖穰:“柳爺呢?”
青木君懶洋洋地躺在離地不遠的樹枝上,垂下的青色云紗像遠山朦朧的霧,也像身上撓不到的癢,有下沒下的扯著一枝籬落花的花瓣:“怎么,昨兒才見了,今兒又想他了?”
“呵呵。”我抬抬眼,冷笑道,“敢情柳大爺不在,你又開始充大王了,是吧?”昨兒裝木頭人的也不知道是誰。
青木君反常地沒有接過我的話茬,突道:“我要走了。”
我的手頓了頓,又繼續仔細地挖穰:“什么時候?”
“明天。”青木君輕飄飄落在我對面。
“那塊長生木是信物,他若有事相托,我便全力以赴,哪怕逆天而行。但是,只有一次。”青木君定定地看著我,說得緩慢認真,突然凝重的氣氛讓我深感此時不是掏南瓜穰的時候,于是收了匕首,端坐細聽。
“以前他受致命傷的時候都沒有用過這個牌子,但是他把機會給了你。你說,若不是心中有你,他怎會做到如此程度!”說到這里,青木君皺了皺眉,看看我,又低下頭面容沉痛地自言自語,“你不及霖蓉姑娘容貌之萬一,柳落白難道患了眼疾,怎么看上你了呢?”
此時,我不想說話,心里飛快地盤算著是不是應該把南瓜擱一邊兒,先挖掉對面那人的舌頭才是正理。
我尷尬地清清喉嚨,給青木君講道理:“人,有時候不是一定要有男女之情,才會做到如此程度。就像大夫,也不一定要與病人有關系,才去救人治病。況且,柳爺雖然近乎于神,但終歸是人。畢竟,一個人過得太久,終歸還是會敗給寂寞。我雖然不及霖蓉姑娘貌美,但是我會替他跑腿買火燒。霖蓉姑娘會么?”雖然是被逼的。
青木君搖頭。
“可愿意替他爬地洞捉蚯蚓?”也是被逼的。
青木君搖頭。
“可愿意替他上花轎?”還是被逼的。
青木君搖頭。
“可愿意在他閉關的時候,一直當門神?”肯定是被逼的。
青木君眼跳了跳,用力搖搖頭。
“最重要的是,他那性格,霖蓉姑娘能一忍數年么……”全都是被逼的。
青木君憋住一口氣,使勁兒搖搖頭!
“所以你看,他對于我并非出于男女之情,只是覺得我比較聽話,比較好使。比較得力。他那么懶的人,怎么可能費力費神地再尋一個?”說到這里,我心淚流滿面。
青木君略一沉思,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翌日,晨光熹微,天邊的魚肚白被突兀的山峰從中間剖成兩半。青木君站在疏離落前的平臺上,彬彬有禮:“這些日子多謝阿六姑娘款待了?!?/p>
“青木君客氣了。不知此去,有何打算?”
“奔往紅塵,尋知音人?!鼻嗄揪Φ脮崦?,“就像你倆這樣。對了,昨夜,他抱你去的房間,碰都不讓我碰,哪怕是一下下。哈哈哈哈~”笑聲中,眼前一閃,人便消失不見,一如來時無痕可尋。
“知音人……”我喃喃道,回首看著那道熟悉的石門,門前藤蘿垂絳,迎風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