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亥時,終于畫好最后一張平安符,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我起身走到窗前。
明月清暉滿地,道不盡,離別意。
天上人間,日月洪荒。
與蕓蕓眾生相比,修道之人也不見得更幸運。想到明日一別,此生再無緣相見,我心里便充滿悵然與落寞——生之無涯,或許才是最大的詛咒與悲哀。
回到桌前,我仔細將符疊好裝進香囊里。這幾日,都沒見著張嬸和小柱子,平白少了許多熱鬧,我的心也跟著小院冷清下來。想到這,我略一思索,拿起為小柱子準備的香囊,將靈息注入繡面的蘭草——能護他一次也是極好的。蘭草亮了亮,又黯淡下來,顏色深了幾分。
如此,得心安。
忽然,古松針葉無風自動,空氣中熟悉的腥氣稍縱即逝——
妖?!
我來不及多想,躍出窗欞直接飛上屋頂,撒手放出數十只金線蜂。金線蜂個頭比馬蜂稍大,通體黢黑,陽光下背上隱隱能看到一條金色的線。比起妖獸或靈寵,金線蜂幾乎毫無用處,之所以有不少修道之人有意培之,只因在追蹤妖氣這方面,金線蜂可是當仁不讓。
可令人納悶的是,數息之后,放出的金線蜂竟全數返回。當最后一只金線蜂落入掌心,合上翅膀,便再沒有動靜。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再看柳落白的房間,毫無動靜。
難道,剛才是錯覺?
翌日,我揣著香囊早早來到張嬸家,拍了好一會兒的門,也不見有人來應。
“張嬸——小柱子——”我用力扣著門環,扒著門縫往里瞧——院子里靜悄悄的,如死水一般。
一只手從背后伸出,在門上輕輕一按——門開了。
不知何時,柳落白站在身后,一襲月色長衫,腰間佩著刺金溜邊的如意云紋腰帶,散漫的頭發全部束進玉冠,尤顯神清氣朗,貴氣逼人。
我不禁莞爾,都要走了,還非得換身衣裳。
“還愣著干嘛,進去吧。”
張嬸家略大些,兩進的小院被正堂居中隔開。
“張嬸——小柱子——”我邊走邊喊,卻依然沒有回應。
奇怪,這么大一家子,怎么沒個人呢?況且秦二娘剛生了孩子不久,身子還沒調養好呢。
“阿六!”
從柳落白凝重的聲音里,我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趕緊跑進二娘的房間,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二娘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上被白色的絲層層覆住,已快看不清臉了。旁邊小床上,才兩個月大的孩子一動不動,柳落白已為他扎了針,幾息之后,孩子的胸脯微微起伏,想必那口氣已經吊住了。
見狀,我趕緊掏出玉清露,往嬰孩的嘴里滴上一滴。很快,原本蒼白的臉漸漸紅潤起來,呼吸也恢復了正常。來不及松口氣,我立馬又沖進旁邊的屋里。
果然,張嬸老兩口和小柱子的情況跟二娘一模一樣。我不敢多想,趕緊單手結印,彈出的靈息如絲線一般穿過小柱子和老兩口的身子。他們體內的精氣少了大半,卻未發現任何寄生妖種存在,好在正氣尚存,護住了心脈,暫時沒有性命之虞。我心念一轉,將靈息化作符紋與心脈融為一體,如此便更為妥當了。
“不錯,沒有貿然碰不該碰的東西,到底有所長進。”柳落白難得的夸贊沒有讓我生出半分欣喜,“這絲,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我搖搖頭道:“這絲極細極淺,沒有覺察到任何妖氣,他們體內方才我也探查過了,沒有妖種的痕跡。太怪異了,我之前從未見過。只不過……”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想,我俯下身子,仔細聞了聞——絲團散發著的香味兒似曾相識。
一時間,我仿如霧里看花,明明答案近在咫尺,卻始終隔著層紗。
前兩日路過張嬸家,本欲拍門進去坐坐,但我心里記掛著沒繡好的香囊,想到離別的日子將近,抬起的手又遲疑著放下,轉身回了自家院子。
“此事怪我,若那時進來看看,張嬸他們也不會變成這樣……”我喃喃道,心中滿是自責。
“我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他們有,你有,我也有。”柳落白慢慢走到我身旁,眼神帶著回憶穿過光陰,落在了記憶的某處。
“事到如今,了結了再動身吧。”
柳落白的話讓我著實安心了不少。
“那接下來……”我剛開口,便被前院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打斷。
“嬸兒——嫂子——你們在家嗎?”
我與柳落白相視一眼,一邊往外快步走去,一邊應道:“在呢在呢!”
剛跨出門檻,后院的門便齊刷刷地全部關上了。
前院,一二十來歲的青年持刀而立,青衣皂鞋,一身捕快打扮,看樣子應是與張家大哥在一處謀事。見到是我,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微微皺起了眉頭,拿刀的手緊了緊,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四周。
此人頗有些警覺。
我徑直走到他身前,淺淺施了個禮,道:“見過官爺,嬸兒和嫂子今兒大早去山上的錦云寺求平安了,張家大爺領著小柱子去兄弟家吃酒,怕大春哥回來尋不著人擔心,便讓我幫著看看家,順帶捎個口信。”
見他將信將疑,我馬上又補了一句:“我家公子租了張嬸的院子,就在隔壁。因為住得近,平日里走動比較多,虧了嬸兒跟嫂子的信任,今日才把這些事兒交托于我。”
“哦——”青年的臉和善了不少,“這么說,你就是阿六姑娘?”
“正是。”這次輪到我有些驚訝了,“官爺如何得知?”
難不成大春哥也承了張嬸兒的衣缽,什么事兒都喜歡往外說?
“阿六姑娘別誤會。”青年連忙解釋道,“前幾日小柱子來給他爹送換洗衣裳,留下一個香囊,說是隔壁六姐姐送給他避蚊蟲的,效果特別好,讓他爹隨身帶著。結果被頭兒訓斥了,說是送給他的東西得好好護著,不能隨便給了別人。頭兒脾氣急,聲音大,當時我在屋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我嘆道,腦海里閃過他現在的模樣,不由得心緊了緊。
“不知官爺怎么稱呼,今日可有什么要緊事?”
青年一拍腦門:“啊,在下崔越。這幾日頭兒身體不太舒服,說想吃家里做的吃食,便讓我跑這一趟。”
“不舒服?”我扭頭望了望后院的方向,心里有了主意,“這嬸兒跟嫂子一時半會也回不來,這飯菜怕是趕不上了。不過,小的祖上是開醫館的,岐黃之術略知一二,雖看不了疑難重癥,但常見的寒來暑熱頗有些心得。不知可否隨官爺去看看?”
崔越大喜,重重地給我施了一禮:“甚好!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隨崔越一路來到捕房,隱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壓抑,想必錢家少爺失蹤的案子成了籠罩在每個人頭上的陰霾。
七拐八拐地穿過內堂,便來到捕快們值夜休息的地方。崔越立在一扇門前,躬身敲了敲:“頭兒,我進來了。”說罷,輕輕推開半扇,側身讓我先進。
雖是白日,但房間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窗戶上糊了牛皮紙,一點兒都不透光。若非桌上油燈里那一星光亮,整個屋子黑得難見五指。
“阿越,東西帶來了么?”床上傳來大春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
崔越關上門,道:“頭兒,家里沒人。正巧碰著阿六姑娘,說來看看你。”
“大春哥,此事是我自作主張了。”我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甫一進門,我便聞到空氣中飄浮著的熟悉味道,若隱若現,似有似無,與絲團的味道很是相近。
看來,大春哥也著了道了。
但既然能開口說話,或許還來得及。
略一思索,我佯裝捋發時偷偷放出一只金線蜂,它轉了個小圈落在發簪上。
崔越替我搬過凳子放在床前,手一抬:“六姑娘,請。”
我點頭謝過,坐下后隔著床帳輕聲問道:“大春哥,可否請脈一問?”
帳內半晌毫無動靜。
崔越倒是沉得住氣,耐心勸道:“頭兒,六姑娘出身杏林世家,又是相識相熟之人,肯定比旁人盡心些。你就讓她瞧瞧吧。”
等了等,仍然沒有反應。
“崔捕快,可否勞煩你打盆熱水來?”我起身對崔越說道,“大春哥這邊,我再勸勸。”
崔越有些擔憂地看了看紋絲不動的床帳,嘆了口氣,拱手道:“勞煩六姑娘了。”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當他掩上門的瞬間,我張開結界,伸掌向前,掌心迸出的靈力結成鎖妖印飛至門閂,白光一閃,向左右迅速蔓延,眨眼間,這個房間便被罩得滴水不漏。
“大春哥,得罪了!”
我眼神一沉,并指成劍,疾風四起,將床帳向兩邊掀得老高。離火珠自我身后升起,房內亮如白晝。床上的人動了,棲在我頭發上的金線蜂竟也躁動起來。
果然有異!
大春猶如一個提線傀儡慢慢站了起來,動作十分詭異。當他抬頭的剎那,我才發覺大春的臉上已經掛了不少絲了。
怎會這樣!
就在我分神的片刻,他像一道鬼影沖了過來。我趕緊向側面一閃,堪堪躲過。但旁邊的桌子就沒這么好運了,那絲不知何物,竟同寶劍般鋒利,桌子被削去了一個角。不等我站定,大春又是一記掌刀襲來。
我深吸口氣,使出了“浮生步”,圍著大春飛快地在屋里移動。大春懵在原地,不得其法,盲目地攻擊四處虛無的殘影。我瞅準時機,手起針落,將一根銀針直插入他的命門,將人定在原地。靈息順勢而入,飛快地在他的全身游走,我閉上雙眼,全神貫注地感知靈息的位置。忽然,一團黑影如同狡黠的魚自天門閃過,我運起靈息直追,同時雙手連點大春背上的十個大穴,將小股靈息輸入。
忽然,大春的嘴大張,一團黑影飛出!
想逃?
門都沒有!
我立在原地,冷冷看著黑影在房間里如同沒頭的蒼蠅,四下亂竄。一碰到墻壁,白光乍現,黑影便被鎖妖印死死困住。我屈指成爪,往內一收,一團裹著白色靈息的黑色蟲子懸在掌心之上,它瘋狂地扭動著身子,不停撞擊著靈息化成的瓶子。
逮到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趕緊撤下結界與鎖妖印,將黑蟲與金線蜂收回乾坤袋,將將把大春放回床上,崔越敲門了:“六姑娘,熱水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