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居客棧，蕭珩的房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燭光。鳳熒毫不客氣地推門而入，身上那件改得稀奇古怪的衣裙在燈光下更顯突兀，卻也襯得她整個人鮮活明亮，像一團闖入靜謐水墨畫的野火。

蕭珩正臨窗而立，天青色直裾在夜色中顯得愈發沉靜。他并未回頭，只聽著她帶著一絲得意和未散盡的亢奮的腳步聲，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回來了？”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清溪鎮的‘不平事’，料理干凈了？”

“那是自然。”鳳熒大馬金刀地往桌邊一坐，自顧自倒了杯涼茶灌下，動作瀟灑，全然忘了剛才在暗香館裝出的那副怯懦樣子，“區區幾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姑奶奶略施小計，便叫他們雞飛狗跳，還得倒貼銀子送人走。”她晃了晃空了大半的錦囊，扔回給蕭珩，“喏，剩下的，不用謝。”

蕭珩終于轉過身，目光在她那身“獨創”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眸底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和玩味，卻沒評價，只道：“看來石青說得沒錯，風姑娘‘施小計’的動靜，確實不小。”他走到桌邊，將一本厚厚的老舊線裝書推到她面前。

書頁泛黃，邊角磨損，封面上是手寫的四個蒼勁大字——《大雍異聞錄》。

“你要的‘證據’。”蕭珩指尖點了點書封，“本王所知，并非空穴來風，多是前人筆札、地方志怪收錄整理而來。此書乃翰林院秘藏抄本，算是最全的一冊。”

鳳熒挑眉，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書，入手是陳舊紙張特有的干澀感。她信手翻開，墨香混著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里面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地奇聞異事：某某山有精魅惑人、某處古戰場夜聞鬼哭、某年黃河清妖物現形...甚至還有關于海外仙山、秘境寶藏的縹緲傳說。記載或詳或略，文筆樸實，倒真像是搜羅編纂的志怪集。

她快速翻動著，目光敏銳地捕捉著與“星辰”、“火光”、“寒冰”相關的字眼。果然，在中間某卷，她看到了一條記載：

【元啟三年，隴西郡夜有星隕，其大如斗，赤光燭地，墜于黑風山。山火三日不絕，火滅后，山石皆融，地涌黑泉，觸之冰寒刺骨，草木盡枯，鳥獸絕跡。有樵夫誤入，歸后癲狂，力大無窮，畏火，體生寒霜，月余爆體而亡，尸骨盡覆幽藍冰晶，遇日不化。官衙封山，列為禁地。】

黑風山...爆體...幽藍冰晶...

鳳熒的心微微一沉。這描述，與牛家集的井、后山異化的李老蔫何其相似！只是這里的“星隕”似乎更猛烈，造成的污染也更集中恐怖。

她繼續翻找，又看到一條：

【天圣七年，南疆有野祀，祭一赤目山魈，稱其能御火。祭品需活畜炙烤獻之。有游俠破其祭壇，于壇下得焦黑獸骨數具，骨中嵌有幽藍碎石，寒氣逼人。野祠巫祝皆癲狂，力大畏水，身燥熱，觸物即焚，終自燃成灰。】

“赤目山魈...焦黑獸骨...幽藍碎石...身燥熱自焚...”鳳熒輕聲念出，抬頭看向蕭珩，“這‘毒藥’還會讓人發瘋自燃？不是都變冰疙瘩？”

蕭珩在她對面坐下，燭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削弱了幾分病氣，更顯輪廓清俊，只是眼底的深邃依舊讓人看不透。“星辰碎屑之力，本就駁雜狂暴，屬性并非單一。落入不同環境，被不同載體吸收，或經人為‘催化’，產生的異變自然千奇百怪。或極寒，或熾熱，或扭曲心智，或催生怪力...本質皆是秩序崩壞之力對世間規則的侵蝕。”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劃過那條關于南疆野祀的記錄，指尖在“幽藍碎石”和“自燃成灰”上點了點：“譬如這個，那‘幽藍碎石’或許本就帶一絲火煞，又被置于祭祀火魈的祭壇之下，經年累月受邪火愿力浸染，性質便偏向了熾爆。而李老蔫所遇那塊遺骨，其本源是強大的火屬妖族，星辰碎屑嵌入后，其‘催化’手法或許刻意壓制了火息，放大了冰寒侵蝕的特性。”

他的分析冷靜而清晰，仿佛在解讀一道復雜的算學題，而非可怖的災異。

鳳熒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對這‘毒藥’的了解，恐怕不止來自這本書吧？”《大雍異聞錄》記載再詳，也只是現象描述，絕無可能如此透徹地剖析根源和變異原理。

蕭珩抬眸看她，燭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躍，沉默了片刻，才緩聲道：“久病成醫。見得多了，自然能看出些門道。”他又輕輕咳嗽了兩聲，將話題引回書上，“重點不在此處。你看這兩條記載的地點與時間。”

鳳熒依言看去，隴西南疆，一西北一西南，相隔何止千里。元啟三年與天圣七年，也相差了數十載。

“再看牛家集與我們方才所處的后山。”蕭珩的手指在地圖上（他不知何時在桌上鋪開了一張簡易的大雍輿圖）點了兩個點，“還有這塊骨頭可能來源的西北絕地。這些出事的地點，看似雜亂無章，但若以京都為中心觀之...”

鳳熒凝神看去，心頭猛地一跳。那些被點出的地點，如同散落的棋子，看似無序，卻隱隱環繞著大雍朝的腹地，仿佛一個正在緩慢收縮的不規則圓圈！而最新的兩點——牛家集和后山，已經非常靠近人口稠密的江南州府！

“有人在用這些‘毒餌’，試探著什么，或者...繪制著什么？”鳳熒的聲音帶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凝重。

“更像是在‘污染’靈脈節點，或制造混亂，掩蓋其真正的目的。”蕭珩的手指最終敲在了輿圖上一個位置——那片西北絕地，“而這里，或許是某個‘催化’工坊，或者...一個更大的‘毒源’。”

交談中，窗外夜風送來極細微的“叮”的一聲輕響，像是冰晶碎裂。

兩人同時噤聲，對視一眼。

鳳熒瞬間閃到窗邊，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縫隙。清冷的月光灑在客棧后院，空無一人，只有墻角幾片草葉上，凝結著幾顆不同尋常的、散發著極微弱月華氣息的...冰晶。

是九尾狐的追蹤術法殘留的氣息！蘇隕的人，或者她本人，剛才就在附近！她在探查什么？是追蹤阿貍到了附近，還是...察覺了蕭珩身上的“催化”氣息，或者她鳳熒的鳳凰火息？

鳳熒猛地回頭，看向蕭珩。

蕭珩依舊坐在桌邊，神色平靜，仿佛早已料到。他甚至抬手，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大雍異聞錄》，淡淡開口：

“看來，我們的‘客人’，并不止一方。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

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上面恰好記載著一則關于前朝狐妖禍亂宮闈的野史傳說，燭火跳躍，映得他側臉輪廓分明，那雙總是蘊著病倦的眼，此刻在燈下竟透出一種料定先機的冷靜光華，讓人一時忽略了他蒼白的臉色，只覺深不可測。

鳳熒心中感嘆，眼前這個“病秧子”，他本身，就是這大雍朝最撲朔迷離的一樁“異聞”。

夜更深了。遠處的軟紅閣依舊笙歌隱隱，而悅來居這間小小的上房內，暗流涌動，比那煙花之地更加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