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的通道并非坦途,而是一場意識與肉體撕裂、磨合的酷刑。蘇青檸感覺自己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從無垠浩瀚、自由流動的思維海洋中,狠狠拖拽回一個逼仄、沉重、充滿束縛的軀殼。這個過程粗暴而痛苦,如同將燃燒的星塵強行塞回冰冷的石臼。
痛楚率先蘇醒。
頭顱像是被無形的鐵箍緊緊勒住,每一次微弱的思維活動都引發(fā)顱內(nèi)針扎般的劇痛。全身肌肉僵硬如鐵,關(guān)節(jié)仿佛生了銹,每一次嘗試彎曲都伴隨著艱澀的摩擦感和深入骨髓的酸痛。皮膚傳來長年壓迫后的麻木,緊接著是萬蟻噬咬般的尖銳刺痛。喉嚨干涸欲裂,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礫,灼燒感直抵胸腔。最難以忍受的是感官的過載——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醫(yī)療儀器單調(diào)卻尖銳的“嘀嗒”聲和電流嗡鳴,如同鈍器敲打耳膜;即使是透過緊閉的眼瞼滲入的、病房里最柔和的燈光,也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向脆弱的視覺神經(jīng)。
她不再是那個在意識維度中自由遨游的靈體。她是蘇青檸,一個沉睡了三年、身體機能幾近停滯的普通人。然而,在這具飽受折磨的皮囊深處,那顆在平行世界淬煉過的靈魂核心,正散發(fā)著沉靜而強大的意志力。她不再是被動承受的容器,她是歸來的航船,縱使船體破損,舵手的心卻堅如磐石。
睜眼。
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此刻身體里殘存的力氣。眼皮沉重得如同千鈞閘門,對抗著粘稠的黑暗和劇烈的頭痛。終于,一絲微弱的光線擠入縫隙,瞬間刺痛讓她生理性地涌出淚水。視野模糊、晃動,如同浸在水中的油畫。她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聚焦。
潔白的天花板。懸掛的輸液袋,透明的液體正緩慢而固執(zhí)地滴落。接著,是幾張圍攏在床邊、寫滿難以置信的臉龐。父母蒼老憔悴了許多,皺紋深刻,白發(fā)刺目,此刻卻被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點亮,淚水無聲地滑過他們飽經(jīng)風霜的臉頰。旁邊站著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臉上同樣混合著震驚與職業(yè)性的審視。
“檸…檸檸?”母親的聲音破碎而顫抖,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布滿老繭的手懸在半空,想觸碰又不敢。
“醒了!真的醒了!醫(yī)生!快!”父親的聲音沙啞哽咽,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吼。
病房瞬間被激動的喧嘩和匆忙的腳步聲填滿。醫(yī)生迅速上前,冰涼的聽診器貼上胸口,手電筒的光束檢查著她的瞳孔。蘇青檸任由擺布,目光平靜地掃過父母,心中涌動著酸楚的暖流,但這不再是她的唯一支柱。她的視線,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淡然,緩緩移向門口。
軒景舟站在那里。
他顯然來得匆忙。剪裁合體的高定西裝難得地出現(xiàn)了幾道褶皺,精心打理的發(fā)型也有些松散。他臉上努力堆砌著“十年愛人”應有的激動、關(guān)切,甚至眼眶微微泛紅,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愕、慌亂,以及一種面對全然陌生事物的…隱隱不安。他快步走到床邊,試圖營造出情深意切的氛圍,聲音帶著刻意調(diào)整過的哽咽:
“青檸!謝天謝地!你終于…你知不知道這三年我……”他伸出手,目標明確地想要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那只蒼白的手,一個標準的、充滿“守護”意味的動作。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皮膚的前一瞬,蘇青檸極其輕微,卻帶著磐石般的穩(wěn)定和不容置疑的疏離,將手縮回了純白的被單之下。動作幅度很小,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隔開了兩個世界。
病房里的空氣驟然凝固。父母的狂喜卡在喉嚨,醫(yī)生的動作頓住。軒景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精心準備的深情面具出現(xiàn)了一道明顯的裂痕,錯愕和一絲被當眾拒絕的難堪迅速蔓延。他從未想過,三年后醒來的蘇青檸,第一個動作會是拒絕他。
蘇青檸的目光終于落在他臉上。那雙眼睛,不再是十年前圖書館里清澈見底的溪流,也不再是三年前心碎幻滅時死寂的灰燼。那是一雙深潭般的眼眸,平靜無波,深邃得仿佛蘊藏著整個星空的秘密和宇宙洪荒的沉寂。沒有恨意,沒有怨懟,只有一種徹底洞悉后的、令人心悸的淡然。這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軒景舟此刻所有的表演和那點竭力隱藏的不安,讓他無所遁形,也讓他精心準備的所有話語瞬間啞火。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比任何指責和哭訴都更讓他心慌。眼前的蘇青檸,氣質(zhì)沉靜得可怕,帶著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掌控的疏離感。這與他記憶中那個依賴他、視他為救贖、甚至有些“好哄”的蘇青檸,判若兩人。
“軒景舟。”蘇青檸開口了。聲音因長久未用而干澀沙啞,音量微弱,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目光依舊平靜地鎖定著他。那眼神里沒有控訴的火焰,只有陳述事實的冷靜。
“我們結(jié)束了。”五個字,干脆利落,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然后,她微微牽動了一下干裂的唇角,那弧度近乎于一個極淡的、帶著奇異釋然的笑意:
“謝謝你讓我看清,也謝謝你…讓我醒來。”
沒有指責,沒有眼淚,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句平靜的告別,和一句蘊含了所有過往十年、幻滅痛苦、以及最終在平行世界獲得涅槃重生的復雜“感謝”。這感謝不是感激他的“照顧”,而是感謝他用最殘忍的方式,打碎了她的幻夢,將她推向了那條通往真正覺醒的道路。
軒景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嘴唇翕動著,想辯解,想挽回,想斥責她的“無情”,但在蘇青檸那雙平靜得如同宇宙深空般的眼眸注視下,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可笑、多余。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認識過眼前這個女人。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種被徹底剝離出她生命軌跡的恐慌攫住了他。
“我……”他最終只能發(fā)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節(jié),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在父母復雜難言的目光和醫(yī)生探究的注視下,他狼狽地、幾乎是踉蹌地后退了一步,臉色灰白如紙,精心維持的體面蕩然無存。
蘇青檸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病房里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她將目光轉(zhuǎn)向醫(yī)生,用盡力氣,清晰地、緩慢地說道:“醫(yī)生…我…需要…休息。”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
醫(yī)生立刻會意,專業(yè)而高效地請出了所有探視者。病房門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只剩下儀器的滴答聲,和她自己重新變得清晰的心跳聲。
蘇青檸閉上眼。身體的虛弱感如同沉重的枷鎖,但她的內(nèi)心,卻如同風暴過后的深海,前所未有的平靜、澄澈、充滿力量。意識深處,那片浩瀚的思維宇宙并未遠離,它像一個永恒的坐標,一個力量的源泉,靜靜地懸浮著。
現(xiàn)在醒來的,是蘇青檸。
一個從高維意識之海歸來的、完整的、清醒的蘇青檸。那句平靜的告別,是她為過去十年畫下的句點,也是她邁向全新自我的第一步。窗外的陽光,似乎比剛才更明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