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后賀溪言開始躲著林小暑了。

往日里，他總在午后準時出現在攬月閣，有時是陪她練字，有時是聽她講新看過的話本子。可這幾日，林小暑從早等到晚，連他的影子都沒瞧見。云岫說看見賀大人往御書房去了，她追過去，卻被侍衛攔在門外，說賀大人正在議事，不許打擾。

“議事要議這么久嗎？”林小暑蹲在御書房外的槐樹下，手里捏著塊剛買的桂花糕。那是賀溪言愛吃的，她特意讓人從宮外捎來的，油紙都被捏得發皺了。

直到暮色四合，賀溪言才推門出來。玄色官袍上沾著些墨痕，眉宇間帶著倦意，看見樹下的人影時，腳步明顯頓了一下。

“賀溪言！”林小暑猛地站起來，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沾了層灰。她顧不上撿，跑過去拽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不理我？”

賀溪言的手幾不可察地縮了縮，避開了她的觸碰。“公主有事？”他的聲音很淡，像結了層薄冰，帶著刻意的疏離“臣還有公務要處理?！?/p>

“什么公務比我還重要？”林小暑仰頭看他，眼睛亮得像含著淚，“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氣了？你說出來，我改好不好？”

她的語氣帶著點討好，像只怕被主人丟棄的小狗。賀溪言的喉結動了動，別開視線：“公主多慮了。臣只是太忙，無暇分身?！彼麙觊_她的手，轉身就要走，“公主請回吧，不要再來打擾臣。”

“打擾？”林小暑愣在原地，看著他決絕的背影，心口忽然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下，有點疼，“我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之間也會覺得是打擾嗎？”

賀溪言的腳步沒停，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盡頭。

那天之后，林小暑更執著了。他去戶部，她就守在戶部衙門外；他去御書房，她就蹲在槐樹下等。帶的點心他不收，遞的熱茶他不接，可她像頭認死理的小牛，不管他怎么冷臉，第二天依舊準時出現。

這天傍晚，賀溪言處理完公務走出府邸，就看見石階下的身影。林小暑穿著件淺粉宮裝，懷里抱著個錦盒，正仰頭望著天上的烏云，小臉皺巴巴的。

“你怎么又來了？”賀溪言的聲音里帶著點無奈，更多的是刻意壓制的煩躁，一種計劃被打亂的煩躁。這不在他意料之中，她是沒有心嗎，在他如此刻意疏離下，應該傷心離他遠，然后拋棄他去尋找其他知心“好朋友”。

“我給你帶了東西?！绷中∈畎彦\盒遞過去，“尚服局新做的護腕，你批公文時總磨著手腕，這個戴著舒服?！?/p>

錦盒上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她跟著云岫學了三天才繡成的。賀溪言瞥了一眼，眼里閃過一絲掙扎，不知道手指又被扎破了多少下，不過他沒接：“公主的好意，臣心領了。請回吧?！?/p>

“你不接我就不走?！绷中∈畎彦\盒抱在懷里，像塊生了根的石頭，“除非你告訴我，我到底哪里做錯了?！?/p>

賀溪言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公主聽不懂人話嗎？臣說了，不要再來打擾——”

話沒說完，豆大的雨點突然砸了下來。起初是零星幾滴，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他的腳尖一轉，徑直往林小暑相反的方向走去，帶過一陣風。

林小暑沒帶傘，瞬間就被淋成了落湯雞。淺粉的宮裝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水珠順著發梢往下滴，流過眼睫毛，像在哭。

“公主！快進來避雨！”府邸的門房想跑出來，被賀溪言一個眼神制止了。

他站在門廊下，看著雨里的人影。她明明可以轉身跑開，卻像認準了什么，死死抱著那個錦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雨水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掉，滴在胸前的兔子繡樣上，暈開片深色的水漬。

賀溪言的手攥成了拳，指節泛白。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在翻涌，又酸又澀，還有點說不清的慌。他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回頭，可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怎么也挪不開。

這傻子……怎么就這么倔？

他在心里罵了句，腳步卻不聽使喚地往前邁了半步。雨更大了，她的肩膀在微微發抖，卻依舊仰著頭看他，眼里沒有委屈，只有股執拗的勁兒。

“你是傻子嗎？”賀溪言終于忍不住，大步沖進雨里，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氣急敗壞，“為了這點事，值得嗎？”

林小暑被他拽著胳膊往門廊下走，卻還死死抱著錦盒。聽到這話，她忽然笑了，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才不是為了這點事?！?/p>

她仰頭看著他，睫毛上的水珠掉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耙驗槲覀兪桥笥寻　！彼穆曇艉茌p，卻穿透了嘩嘩的雨聲，“話本子里說，朋友難受，自己也會難受的。雖然我不太懂，但我知道你不開心，我就想讓你好起來?！?/p>

賀溪言的動作猛地僵住。

他低頭看著她的臉，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貼在額角，像只落難的小獸?？伤难劬α恋皿@人，沒有絲毫怨懟，只有純粹的、想對他好的心意。

那瞬間，他心里那層堅硬的冰殼，好像被這雙眼睛燙穿了個洞。積壓了許久的情緒突然決堤，有愧疚，有掙扎，還有些不敢承認的、洶涌的暖意。

他抬手，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頭，指尖觸到濕漉漉的發絲時，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想說對不起，可卡在喉嚨里說不出。眼眶忽然就熱了，有什么滾燙的東西順著臉頰滑落，混著雨水，分不清是誰的。

林小暑愣住了。她看著賀溪言泛紅的眼眶，看著他掉下來的“雨水”，有點莫名其妙。這個人，剛才還冷冰冰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你……你怎么了？”她伸出手，想替他擦臉，又有點不敢，“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賀溪言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點大，甚至帶著點刻意的控制，卻沒弄疼她。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得厲害：“沒什么。”

“我不嬌氣的，不會感冒的。”林小暑以為他在擔心自己受罰，連忙補充道，“是我自己要等的，父皇母后不會怪你的。”她笨拙地安慰著，還想把錦盒往他懷里塞，“你看，護腕沒濕……”

賀溪言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那點抽疼的感覺更清晰了。他沒再拒絕，接過錦盒，然后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帶著他體溫的衣袍裹住她，隔絕了冰冷的雨水。

“進去吧?！彼D身往門廊走，聲音依舊有點啞，“別再傻站著了?！?/p>

林小暑愣了愣，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雨好像也沒那么冷了。她抱著懷里還帶著余溫的外袍，快步跟了上去，腳步輕快得像踩在云端。

門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映著兩道挨得很近的身影。賀溪言看著她被凍得發紅的鼻尖，心里清楚，自己那道刻意筑起的墻，怕是……再也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