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把法國總會裹得密不透風。沈若涵攥著銀戒的手心沁出冷汗,冰涼的金屬硌著掌紋,倒像是給她指了條路——方才被推搡時,她瞥見右側有道窄門,門楣上掛著“StaffOnly”的銅牌,此刻正漏出線昏黃的光。
“往這邊跑!”有人在身后嘶吼,皮鞋碾過碎玻璃的聲響像群蠶食布料的蟲。沈若涵猛地矮身,貼著紅地毯邊緣滑向窄門,絲絨裙擺被地毯勾住,撕開道細縫,冷風順著破口鉆進來,刮得小腿發疼。
門后是條逼仄的通道,消毒水混著餿掉的肉湯味撲面而來。墻角堆著摞空酒瓶,她踢翻時發出的脆響驚得頭頂燈泡晃了晃,昏黃的光在磚墻上投下她踉蹌的影子,像只斷了翅的蝶。
“沈院長?”個怯生生的聲音從陰影里鉆出來。是方才收她酒杯的侍者,手里還端著托盤,盤子里的玻璃杯在發抖,“顧先生讓我……讓我給您這個?!?/p>
托盤上放著把折疊刀,黑檀木柄,刀刃收在鞘里,卻能看出磨得極薄的刃口。沈若涵拿起刀時,指腹觸到柄上的刻痕——竟是朵完整的鳶尾花,花芯處嵌著粒極小的銀珠。
“他說,鐘樓的鑰匙在……”侍者的話沒說完,通道盡頭突然傳來踹門聲。他臉色煞白,猛地推開側旁的儲藏室門,“進去!從天窗能上閣樓!”
沈若涵鉆進儲藏室的瞬間,聽見侍者被拖拽的悶響,以及佐藤氣急敗壞的日語咒罵。儲藏室里堆著過冬的地毯,羊毛的霉味鉆進鼻腔,她摸索著爬上堆高的木箱,推開積灰的天窗。
夜風帶著雨絲砸在臉上,涼得像貼了層冰。閣樓的瓦片滑得厲害,沈若涵趴在屋頂,看見樓下的花園里,顧晏辰正被兩個穿和服的男人圍在噴水池邊。他的西裝外套脫了,白襯衫的袖口染著暗紅,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根手杖,手杖頂端的象牙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每揮出一下,都能聽見骨裂般的悶響。
“顧會長倒是好身手。”佐藤的聲音從花園入口傳來,帶著笑,卻比夜風更寒,“可惜啊,你的人早就被我換了。”
顧晏辰被手杖絆倒的瞬間,沈若涵看見他手腕上的百達翡麗表——表盤的劃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形狀與她掌中的銀戒鳶尾花完全重合。她忽然想起那兩枚銀戒內側的字,“七月”與“初七”,合起來正是今夜。
閣樓的木梯在腳下咯吱作響。沈若涵握著折疊刀,刀刃在月光下泛出銀輝,倒讓她想起藥房里的手術刀——同樣的鋒利,只是此刻要對付的不是病灶,是活人。
鐘樓的輪廓在夜霧中若隱若現,像座沉默的碑。通往鐘樓的石階積著青苔,踩上去滑膩膩的,像踩在某種軟體動物的背上。她每上三級臺階,就能聽見身后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沉重、急促,像擂鼓般敲在耳膜上。
“沈院長,別躲了。”是佐藤的聲音,離得極近,“顧晏辰已經被我們扣下了,你把銀戒交出來,我可以讓你走。”
沈若涵猛地停步,轉身時刀刃已經彈出。月光順著石階淌下來,照亮她攥刀的手——虎口處沾著方才爬屋頂時蹭的灰,與銀戒的亮形成刺目的對比?!白籼贂L知道銀戒的用處?”她的聲音在空蕩的樓梯間蕩開,帶著回音,“知道那上面刻的不只是花?”
佐藤的影子被月光釘在石階轉角,手里的折扇不知何時換成了短刀,刀鞘上的櫻花紋在暗處像團凝固的血?!鞍攵澍S尾配半張圖,你們中國人就喜歡搞這些彎彎繞繞?!彼_往上走,每級臺階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可惜啊,顧晏辰那半朵,現在在我手里?!?/p>
沈若涵忽然笑了,笑聲撞在石墻上,碎成一片尖利的響?!澳阏f的是這個嗎?”她舉起左手,兩枚銀戒在指間轉了個圈,月光落上去,竟在墻面拼出朵完整的鳶尾花,花芯處隱約顯出串紋路,像條蜿蜒的河,“顧先生早就把他的銀戒給我了——在舞池里,你忙著盯我的胸針時?!?/p>
佐藤的腳步頓住了。沈若涵借著他愣神的瞬間,轉身沖上最后幾級臺階,推開了鐘樓的木門。
鐘樓里彌漫著鐵銹與灰塵的味道。巨大的銅鐘懸在穹頂,鐘擺垂著根粗繩,繩尾系著塊褪色的紅綢。墻角堆著幾個木箱,箱蓋敞著,露出里面用油紙包著的長條形物件,邊緣泛著金屬冷光——是槍。
“看來你到了?!鳖欔坛降穆曇魪溺姅[后傳來。他靠坐在木箱上,白襯衫的左肩洇開大片暗紅,看見沈若涵手里的刀,竟笑了笑,“我說的‘帶刀’,可不是讓你跟佐藤拼命?!?/p>
沈若涵蹲下身按住他的傷口,指尖觸到溫熱的血,混著淡淡的雪茄味?!澳愕娜四??”她從手包里摸出紗布,是臨走時順手塞的,此刻正派上用場。
“被策反了兩個,剩下的在巷口接應。”顧晏辰疼得吸了口冷氣,目光落在她掌中的銀戒上,“把戒指合起來,貼在鐘壁試試。”
兩枚銀戒相觸的瞬間,發出聲細不可聞的嗡鳴。沈若涵按他說的貼在銅鐘內壁,月光透過鐘樓的氣窗照進來,戒指內側的紋路突然亮起,在鐘壁上投射出幅細密的圖——碼頭、倉庫、鐵路線,用虛線連在一起,終點處標著個小小的“七”字。
“初七子時,軍火從七號倉庫上船?!鳖欔坛降穆曇舻土诵白籼僖牟皇菆D,是想借我們的手把軍火運出去,再嫁禍給罷工的工人?!?/p>
沈若涵的指尖撫過圖上的“仁心醫院”標記,忽然明白阿武為什么會被送到那里——醫院的后巷正好連著鐵路支線。她想起藥房石臼里那團紙灰,“七時,法國總會,軍火圖在……”原來后面的字,是“鐘樓銅鐘”。
“鐺——”銅鐘突然發出聲悶響,震得人耳膜發麻。是子時了。
樓下傳來槍聲,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脆響。顧晏辰猛地站起身,扯掉肩上的紗布,從木箱里抽出把短槍,槍柄上的雕花竟與他的玉扳指如出一轍?!霸撟吡??!彼蚜硪话褬屓o沈若涵,“會用嗎?”
沈若涵掂了掂槍的重量,想起解剖室里的骨骼結構,槍口穩穩地指向門口:“比手術刀沉點,原理差不多——都是找要害?!?/p>
顧晏辰笑起來,眼角的細紋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吧蛟洪L,”他忽然按住她握槍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槍身傳過來,“記住,今晚之后,我們可能要裝作不認識?!?/p>
“為什么?”
“因為佐藤還沒抓到真正的接頭人?!彼哪抗饴舆^她領口的鳶尾花胸針,“而你,得繼續做仁心醫院的沈院長,守著那些藏在藥渣里的密語?!?/p>
樓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粗重的喘息。沈若涵把銀戒揣回口袋,金屬貼著心口,涼得像塊冰。她看著顧晏辰推開通往天臺的門,夜風卷著他的聲音飄回來:“對了,那馬燈是老張放的信號,他說你懂藥渣的暗號?!?/p>
天臺的門在身后關上的瞬間,沈若涵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銅鐘的轟鳴還要響。她握緊手里的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的旋梯跑,裙擺掃過生銹的鐵欄桿,留下道深色的痕,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月光下,鐘樓的銅鐘還在輕輕搖晃,鐘壁上的軍火圖漸漸淡去,只剩兩枚銀戒留下的淺痕,像朵剛開過的鳶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