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殘留的刺痛尚未消散,那滴血珠砸在“開山莽將”面具裂痕深處的觸感,冰冷又灼熱,烙印般清晰。
陳墨癱坐在冰冷濕滑的儺洞地面上,后腦勺撞擊巖石的鈍痛一波波沖擊著意識。
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眩暈感,目光死死鎖在眼前枯槁的身影上。
老儺巫臉上的哭泣面具在搖曳的火光下,如同風干的暗紅血痂。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筆直地戳向陳墨臉上那尊猙獰的儺面。
渾濁的眼白里,針尖大小的瞳孔縮緊,凝固著一種深入骨髓、近乎實質的恐懼。
“裂了……血……血祭了刑具!”老儺巫的聲音像破風箱在漏氣,每一個字都刮擦著陳墨緊繃的神經,“刑具……要破了!”
他干癟的胸膛急劇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更駭人的警告,“赤水……赤水河底下!有東西!金……金的……好大的影子!它在動!它在撞封印啊!”嘶啞絕望的尾音在空曠的洞穴里撞出層層疊疊的回響,如同無數冤魂的應和。
“刑具?封印?”陳墨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喉嚨發干。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顫抖著撫上臉上冰冷沉重的面具,觸碰到那道被自己鮮血浸染過的裂痕。
嗡!一股微弱卻帶著尖銳敵意的悸動感立刻從接觸點傳來,仿佛沉睡的兇獸被驚醒,發出不悅的低吼。
這感覺,與戰場上那金甲苗將熔巖般的目光傳遞的滔天怨憤,瞬間重疊!
面具是刑具!儺戲是牢籠!
爺爺臨終前渾濁眼中深藏的恐懼,“守好面具,看好赤水”的囑托,在此刻都有了指向——這面具,是鎖住某種恐怖存在的關鍵!
老儺巫沒有回答,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面具的裂痕,布滿褶皺的眼皮劇烈抽搐。
他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痙攣般的急促,蹣跚地撲向祭壇后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那里堆放著蒙塵的雜物:斷裂的獸骨法器、朽爛的木鼓框架、散落的黑色怪石。
“跟我來!快!”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
陳墨強壓下翻騰的恐懼和眩暈,手腳并用爬起來,踉蹌跟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濕滑的尸骸堆上,空氣中沉淀的香火、土腥和若有若無的血銹味混合成令人窒息的壓迫。
踏入陰影,光線驟暗。
老儺巫枯瘦的手在雜物堆里急切摸索,灰塵被攪起,在微光中迷蒙如霧。
“在這里……找到了!”老儺巫的聲音帶著絕境逢生的激動,他吃力地從最底下拖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黑石匣子,非金非木,觸手冰冷沉重如玄冰,表面布滿細微劃痕,啞光的質感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
靠近它,洞穴里的陰冷瞬間放大了數倍。
老儺巫枯槁的手指撫過匣面,動作竟帶著一絲敬畏與悲傷。
他渾濁的目光透過哭泣面具的眼孔,投向陳墨臉上的“開山莽將”,聲音低沉如同遠古的回響:
“祖輩……口口相傳……天地初開,九首巨兇相柳作亂,毒腐江河,身潰山岳……先祖聚十二部族之力,血戰赤水之畔,烏蒙之巔……終將相柳之軀釘入赤水河眼,其兇魂……被‘儺’字神符……分鎮于十二神儺之器中!”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陳墨的面具,指尖劇烈顫抖:“‘開山莽將’,乃十二刑具之首!是鎮鎖相柳兇魂主魄的……第一道枷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般的尖銳,“如今……枷鎖裂了!血……你的血……驚醒了刑具,也驚動了河眼深處……那被鎮壓的兇物殘軀!它在撞!它在動!赤水河底的金影……就是它掙扎的征兆!大禍……大禍將臨啊!”
“刑具之首……鎮鎖主魄……”陳墨如墜冰窟。
臉上的面具從未如此沉重,那道裂痕如同深淵的縫隙。
自己指尖一滴血,竟成了點燃遠古災禍的火星!赤水河底的金色巨影……是相柳!
爺爺守護的,從來就不是面具本身,而是這道關乎蒼生的封印!
荒謬感與沉重的責任如同兩座大山壓下,他幾乎窒息。他想問“怎么辦”,喉嚨卻像被扼住。
老儺巫看穿了他的驚駭。
他不再言語,枯指在黑石匣表面極其謹慎地摸索,指甲刮過石面的細微“沙沙”聲在死寂中放大。
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充滿壓抑的恐懼。
終于,一聲微不可聞的“咔噠”脆響。
匣蓋,被老儺巫以近乎虔誠的姿態,緩緩掀開一條縫隙。
一股沉淀了無盡時光的氣息彌漫開來——金屬的冷冽、泥土的腥咸、還有一絲極淡卻無法忽視的血銹味。
這氣息帶著重量,沉甸甸壓在陳墨胸口。
借著祭壇微弱的光,匣中之物顯現:一塊巴掌大小的不規則青銅殘片。
邊緣鋒利如撕裂的傷口,深綠銅銹如凝固的苔蘚。
銹跡剝落處,露出深峻、狂野、充滿原始爆發力的刻痕!
這風格,與金甲苗將身上那野性的波浪紋甲胄,何其相似!
殘片中心,一個巨大的、猙獰的獸頭被鑄造出來,似牛非牛,似虎非虎,雙目圓睜如銅鈴,巨口怒張,獠牙畢露,一股不屈、暴烈、欲破壁而出的狂野意志,透過冰冷的青銅,狠狠撞入陳墨心神!
“這是……”陳墨聲音干澀。
老儺巫雙手捧出青銅殘片,如同捧起最后的希望。他凝視著咆哮的獸首,聲音肅穆低沉:
“‘蚩尤鎧’……先祖戰神鎧甲的……碎片!是那場封魔血戰……遺落于此的……信物!也是……”
他猛地抬頭,哭泣面具后的眼睛死死釘住陳墨臉上的儺面,一字一句如重錘擊魂:
“……喚醒‘十二神儺’真力,重啟‘破儺’儀式的……鑰匙碎片之一!”
“破儺儀式?”陳墨心頭狂跳,這是唯一生機?
老儺巫目光復雜交織。
“破儺……破的是囚禁英靈、束縛刑具的牢籠!是釋放被污名鎮壓的力量!但這儀式……早已殘缺……”他捧著殘片的手微顫,“需要……現實與儺界的力量同時響應!需要……媒介的修復與共鳴!”
“現實?儺界?媒介?”陳墨感覺自己掉進了更深的謎團。
老儺巫枯指顫抖著,指向洞穴深處那片最幽暗的角落。
火光幾乎無法觸及那里,只有一個低矮、拱形的天然石門輪廓,黑洞洞的入口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氣。
“那后面……是通往‘儺墟’深處的路……也是……連接兩界的薄弱點……”老儺巫的聲音疲憊恐懼,“去……帶上它……帶上‘開山莽將’……”
他的氣息急促起來:“你的血……激活了刑具……驚醒了意志……它們……會找到你……引導你……或撕碎你……”恐懼在他眼中凝成實質,“赤水異變……只是開始……相柳的意志……在滲透現實……需要錨點……需要……你家族守護的……那件銀器!”
“銀器!”陳墨渾身劇震!
爺爺臨終時交付的那個沉重檀木盒!他一直以為是普通信物!
“修復它!”老儺巫聲音尖利如瀕死,“用傳承的血脈!用……赤水河畔……凝聚千年地脈精華與人間至陽之氣的……醬香酒魄!只有那至陽至烈的酒魄……才能點燃銀器里的陣法!才能在現實構筑對抗相柳侵蝕的……第一道防線!快……快走!”
冰冷的青銅殘片被塞進陳墨手中!
蠻荒的意志瞬間穿透皮膚!與此同時——
咚……
咚……
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悸動感,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跳,透過腳下冰冷的巖石,從那拱形石門的方向,沉重地傳遞上來!
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石門方向陰寒氣息的驟然濃郁!
“它們……來了……”老儺巫臉上的哭泣面具扭曲變形,聲音充滿末路絕望。他猛地將陳墨往祭壇方向狠推!
“走!記住!銀器與儺面!現實與儺界!破儺……必須同時開始!”
陳墨被推得一個趔趄,青銅殘片硌得掌心生疼。
地脈深處的搏動越來越強,越來越近!拱形石門方向的黑暗變得粘稠涌動,冰冷貪婪的惡意正滲透而出!
恐懼瞬間攫住他!
他看了一眼蜷縮陰影中、瞬間蒼老的哭泣面具,再不敢猶豫!攥緊“蚩尤鎧”殘片,死死按在懷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記憶中洞穴入口那片微弱的光亮,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粗糙石壁飛速后退,濕滑地面幾次讓他險些摔倒。
身后,石門方向的黑暗中,傳來若有若無、如同萬鬼低泣又似寒風嗚咽的詭異聲音,冰冷的氣息緊追不舍,幾乎貼上后頸!
“呼……呼……”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蕩。
他不敢回頭,只是拼命跑,逃離地獄。臉上儺面冰冷,裂痕隱隱發燙,無聲催促。
終于,前方出現狹窄、向上傾斜的天然甬道!
屬于外界的天光,微弱卻充滿生的希望,從洞口滲入!
陳墨一頭扎進甬道,手腳并用向上攀爬。
棱角分明的碎石磨破手掌膝蓋,火辣辣地疼。身后那詭異的低泣聲被石壁阻隔,漸漸遠去,但陰寒的惡意感如影隨形。
不知爬了多久,當他終于狼狽不堪地沖出洞口,重新沐浴在陰霾天光下時,刺目的光線讓他瞬間瞇眼,劇烈咳嗽起來。
他癱倒在冰冷、布滿苔蘚的山巖上,貪婪呼吸著草木清冷的空氣。
環顧四周,陡峭山坡,植被茂密的深谷,遠處云霧繚繞的烏蒙山巒。
那個吞噬又吐出他的儺洞入口,只是一個毫不起眼、藤蔓半掩的巖石裂隙,幽深黑暗,恍如隔世。
低頭,沾滿泥土血漬的手。
右手掌心,冰冷的“蚩尤鎧”殘片靜靜躺著,獸首猙獰。
左手撫上臉頰——冰冷、沉重、帶著裂痕的“開山莽將”面具,依舊扣在臉上。
指尖觸碰裂痕,一絲警告般的灼熱悸動傳來。
老儺巫嘶啞的警告在耳邊回響:“赤水河底……金影……相柳醒了……修復銀器……用醬香酒魄……”
金甲苗將的怒吼震徹靈魂:“吾等……非邪!”
目標清晰:赤水河!茅臺鎮!爺爺留下的銀器!
陳墨掙扎爬起,辨明方向。
必須立刻趕回工作室!修復銀器!用那千年地脈精華的醬香酒魄!構筑現實世界的防線!
就在他踉蹌著,準備沿陡峭山坡向下時——
嗡!
那熟悉的、來自大地深處的低沉震顫,再次穿透身體!
與工作室被吸入儺戲世界時一模一樣!
臉上的“開山莽將”面具驟然滾燙!裂痕處如同燒紅的烙鐵!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眼前的烏蒙山巒、深綠谷地、陰沉天空——再次像破碎的鏡子般劇烈晃動扭曲!
“不!”陳墨心中警鈴狂鳴!又要被拖進去了!銀器還沒修復!現實防線未立!
拉扯的力量沛然莫御,無法抗拒!
就在意識即將被漩渦吞噬、現實景象徹底模糊的剎那,一個宏大、悲愴、帶著孤注一擲急切的意念,如同穿透時空的驚雷,轟入腦海!
比戰場咆哮更清晰,帶著決絕:
“后生!聽真!儺面為引,蚩尤為憑!尋齊十二神儺之器!于‘血楓林’古祭壇,舞‘破陣儺’!引吾等戰魂之力……斬斷‘儺’字枷鎖!此為破儺之……唯一生路!切記!相柳之息已滲入界膜……現實……亦需……固守!”
信息洪流沖擊,陳墨頭痛欲裂,死死抓住關鍵:血楓林、古祭壇、破陣儺舞、斬斷枷鎖……以及沉甸甸的警告——相柳氣息,已滲入現實!
意念傳遞的最后瞬間,一個極其復雜的方位印記,帶著灼熱意志,狠狠刻入他意識深處!
融合星象、地脈、古老圖騰,核心指向西南方向,赤水河上游!
“呃啊——!”
劇痛與信息沖擊讓他悶哼出聲。下一秒,天旋地轉!
冰冷粘稠的觸感傳來,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內臟腐臭瞬間灌滿鼻腔!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慘嚎聲如海嘯將他淹沒!
他猛地睜眼(面具后的眼)。
視線被儺面眼孔框限。
身下,是齊腰深的、溫熱粘稠的血池!漂浮著破碎肢體、斷裂兵器、死不瞑目的頭顱!
血池邊緣,是更慘烈的戰場!
商周士兵與散發濃郁黑氣的妖魔亡命搏殺!天空被濃煙和詭異暗綠邪光籠罩,壓抑窒息。
這一次,沒有強行操控感。
那股冰冷意志似乎蟄伏或被壓制。但面具之下,一股狂暴嗜血的沖動瘋狂滋生,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是“開山莽將”的神性?還是被鎮壓戰魂的憤怒?
“嗬……”一聲粗重低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滾出。
巨斧再次緊握手中,冰冷斧柄刺激掌心傷口,尖銳疼痛暫時壓住殺戮欲望。
他艱難轉動頭顱,掃視這片新的煉獄。血池……血楓林?苗將意念中的地點?
就在這時!
“吼——!!!”
一聲撕裂靈魂、飽含無盡怨毒與毀滅欲望的恐怖咆哮,從戰場核心炸開!實質性的沖擊波席卷戰場!
人類與妖魔動作遲滯,臉上浮現極致恐懼!弱小妖魔直接爆裂成腥臭血霧!
一股無法形容、來自亙古洪荒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山岳,轟然降臨!
陳墨面具后的瞳孔縮成針尖!血液凍結!汗毛倒豎!
這威壓……暴虐、混亂、毀滅一切生機……與赤水河底金影同源!但更強大!更直接!更……古老!
相柳!
它的部分意志或投影……就在這片戰場的核心!
苗將最后的警告如驚雷炸響:“……現實……亦需……固守!”
必須回去!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