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同那日玉臺中流淌的光陰碎屑，一粒粒積壓在殘破傀儡冰涼的眼睫之下，漸漸堆成無人可撼動的墳塋。

林硯背著那具眉心嵌蝶印的冰冷玉人，行走在光陰的殘骸里。

血雨停了，殺心沉了，那身浸透血污的靛青粗布，在時光無聲的磨洗下褪成一種接近枯木的灰白。

他曾踏碎山河尋復生秘法，拜訪過深藏在熔巖地心、以壽元換人魂魄的萬年老龜精；

叩問過懸浮于星海塵埃之上、只剩殘念傳道的老朽天人；

甚至潛入九幽黃泉，在忘川洶涌的盡頭，以磐石意志生生承受了三千日萬鬼噬魂之痛，只為求一縷輪回簿上的殘魂線索。

所得盡是空無。

老龜搖頭：“草木之精，心脈若碎，魂比琉璃更易散。”

天人嘆息：“傀儡軀殼尚存，然魂火早被魔道化丹之術(shù)焚盡，塵歸塵，土歸土。”

黃泉深處只余回音：“遍查無果，此魂……不入輪回。”

風霜刻滿他的額角，墨發(fā)間落滿了無痕雪。

有人說他瘋了，對著具冰冷軀殼癡守萬載；更多人當他是個沉默奇詭的象征符號，游蕩在光陰之外，背影沉過萬仞孤峰。

他不再言語，眼底的火在漫長的跋涉與空寂中幾近凝成亙古不化的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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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抹緋影如潑墨般撞入眼簾。

是在一座凡人已遷走的殘破古城遺址，斷壁殘垣浸著濃重的血色夕陽。

林硯正半跪在生滿枯黃苔蘚的青石板上，細心擦去傀儡肩頭積了一季的灰塵。

風掠過高大的石坊，刮起嗚咽的調(diào)子。

“哎呀呀……”

一聲甜膩慵懶如浸蜜的嘆息，貼著耳蝸悄然滑入，

“瞧瞧這是誰？多……可憐，多……執(zhí)著的小石頭？”

林硯的手一滯，豁然抬頭！身旁不知何時斜倚著一個“人”——或者說，一片過于濃艷、幾乎扭曲了周遭光線的色彩凝塊。

它有著類人的婀娜輪廓，卻無實質(zhì)。

身披一襲流動變幻的霞光，赤橙黃紫青藍，時而凝成繁復宮裝，時而化作魅影薄紗，每一次光暈流轉(zhuǎn)都散發(fā)出極致的誘惑與混亂的氣息。

面上無口無鼻，唯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漩渦！

深邃的紫色星云在其中旋轉(zhuǎn)、拉扯，倒映著林硯布滿風霜卻依舊挺直的脊背，和他臂彎中那只永遠失去光彩的冰冷蝶印。

眼神深處，翻涌著一種混合了玩味、食欲……

以及某種冰冷計算的粘稠情緒。

“一個快把自己燃成灰燼的……癡人？”

那魅魔般的聲音似笑非笑，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蜜糖般的粘滑感意，又似冰針刮骨，

“還有一具……嗯，真是精妙絕倫的……空殼？”

無形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傀儡眉心那點幽暗蝴蝶。

“萬載奔波成空夢，滋味不好受吧？親愛的？”

林硯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崩解，周身沉寂多年的磐石意志瞬間沸騰！

無形的力場擠壓空間，斷壁殘垣簌簌落下碎石！

傀儡的一縷霜發(fā)被陡然卷起的厲風吹起！

“生氣啦？”

霞光魅影仿佛毫無察覺這迫人的壓力，愉悅地輕笑，漩渦之眼微微彎起，如同欣賞一場有趣的戲劇，

“好可怕的威壓呢……可惜，沖我發(fā)火沒用。”

它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分，帶著穿透靈魂的尖銳魔力，一字一字清晰地刺入林硯神魂深處：

“我能！讓你！帶他回去！”

轟！

如同混沌初開！

一道沉寂萬古的無聲驚雷在破碎的道心核心炸響！林硯眼底那死寂的玄冰轟然碎裂，露出其下翻涌熔巖般暴烈的光芒！

懷中的傀儡幾欲脫手而出！

“回……去？”

干澀到撕裂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噓……”

霞影魅惑地靠近，無形的指尖虛點林硯冰冷的唇（雖然它并無手指）。

空間蕩開漣漪，隔絕了外界喧囂風聲。

“回到哪里？回到……那座仙山之巔？”

聲音如情人低語，充滿誘人遐想，

“回到……雷劫還未落下之前？

或者……回到那朵小草芽兒第一次……蹭著你硬邦邦的石身，問你‘怎么這么硬呀’的那個清晨？”

每一個“回到”，都精準無比地刺在林硯萬載輪回也無法磨滅的記憶刻痕深處！

那個仙山月夜，那個雷劫瞬間，那抹冰藍眼眸……

記憶如決堤洪流沖擊著他堅如磐石的意志！

“你……”

林硯的指節(jié)捏得咯吱作響，眼底光芒明滅不定，死死鎖住那團混亂的霞光魅影，

“……是何存在？代價……又是什么？”

“存在？”

魅影輕盈地旋轉(zhuǎn)了一周，霞光變幻，凝成一張模糊卻顛倒眾生、飽含誘惑的笑容輪廓。

“你可以叫我……‘系統(tǒng)’。”

聲音甜膩膩的，

“掌控時光的碎片，編織命運的小破綻。

我呢，是個……縫補匠。”

漩渦之眼眨了一下，露出近似孩童般的天真無邪。

“我的玩具……哦不，是工作，”

魅影歪了歪頭，

“是有些小世界，故事講到一半就爛了尾啦！

主角莫名其妙丟了魂，世界線亂成一鍋粥，眼看就要砰——塌了！”

它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我需要一雙……夠強、夠穩(wěn)定、夠……偏執(zhí)的手，幫我進去，或推動，或修補，或干脆……重演那截走向毀滅的命運線。

讓故事回到正軌，世界泡重新點亮。”

林硯的心臟沉入冰窟，又瞬間被熔巖灼燙！

“世界……毀滅……又如何？”

“又如何？”

魅影夸張地捂嘴（盡管沒有嘴）嬌呼，聲音陡然冷如寒髓，

“哦，親愛的偏執(zhí)石頭！你的小草苗兒，他那縷……可能還彌散在某段時光碎片里的微弱意識……

可就跟著那破泡兒……一起沒了哦。”

它猛地逼近，空間被極致的惡意壓縮，那雙漩渦之眼幾乎貼到林硯的瞳孔深處：

“跟我做！完成合同！

你要的‘回去’，我——親——手——點下確認鍵！”

沉默。

夕陽落盡最后一點光，廢墟陷入死寂。

只有風吹過空洞的石縫，嗚咽如鬼哭。

林硯低下頭，看著懷中緊閉雙眼、眉心墨蝶如同永恒封印的冰冷容顏。

他修長帶著風霜刻痕的手指，極輕、極緩地劃過傀儡冰冷如玉的下顎線。

“……好。”

一個字，嘶啞而決絕，如碎石墜崖。

“聰明！”

魅影瞬間恢復甜膩，空間扭曲。

“抱緊你的心肝寶貝兒——我們回家啦！”

嗡！

非日非月的恒定輝光籠罩一切。

聲音、風、碎石、乃至時間的質(zhì)感在此都被剝離。

林硯緊抱著玉綃傀儡冰冷的軀殼，發(fā)現(xiàn)自己立于一片巨大的、純白到令人眩暈的無垠空間。

腳下是平滑如鏡、泛著柔和微光的玉質(zhì)平臺。

視野盡頭，是流動、旋轉(zhuǎn)、色彩不斷變幻、演繹著世界誕生又毀滅的億萬星光洪流，如同宇宙本質(zhì)的投影。

系統(tǒng)已然換裝。

那團無序的魅惑霞光褪去，凝固成一個頎長精悍的金屬生命體。

線條流暢，由未知暗銀色物質(zhì)鑄造，閃爍著幽冷的寒光。

它的面部平滑，唯在額心位置嵌有一枚小指蓋大小、流轉(zhuǎn)著變幻莫測紫黑色混沌光芒的晶體——正是那雙漩渦之眼的本質(zhì)。

聲音也變得電子般精準冷酷：

“坐標錨定：系統(tǒng)核心區(qū)。

任務(wù)執(zhí)行者：林硯。

伴隨物：特殊活性傀儡載體——綃（代號：休眠傀儡）。”

話音未落，林硯正前方的純白地面無聲地升起一張寬大的、由純凈白光凝成的操作平臺。

平臺上懸浮著無數(shù)細小的、流動著數(shù)據(jù)流的光屏碎片。

“任務(wù)本質(zhì)：時空縫合。”

系統(tǒng)（它似乎更滿意這個稱謂）抬手指向光臺。

“你的磐石之軀，是理想的世界基座投影體。

我們進入瀕危的小世界泡，你需要以我為橋梁，融入其瀕臨崩潰的‘劇本軸心’，執(zhí)行補完指令。

任務(wù)完成度達標，即獲時空能源點。

累積足夠……”

冰冷的電子音出現(xiàn)一絲人性化的刻意停頓。

林硯的視線死死鎖住了光臺中心跳動的、以星辰塵埃寫就的碩大數(shù)字——“0”。他抱緊雙臂，懷中冰冷的觸感成為此刻唯一的真實。

“……即可兌換定制化時間回溯許可。”

系統(tǒng)冰冷的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泛著藍光的復雜契約紋章。

紋章核心，赫然是微縮的山巔巨石輪廓！

“回歸節(jié)點選項：

一、萬載前仙山之巔。

二、雷劫降臨前一刻。

三、綃化形初醒之日。

任君選擇。”

希望的火焰終于燎原！

林硯灰寂的眼瞳深處，爆發(fā)出足以撕裂時空的熾烈金芒！

但下一刻！

嗡——

兩道純粹的藍色能量束猛然自平臺左右兩側(cè)射出！

目標并非林硯，而是他懷中緊抱的傀儡綃！

要將它強行吸走！

“做什么？！”

林硯一聲爆吼！如同沉睡的洪荒巨獸睜眼！

恐怖的磐石意志轟然爆發(fā)！

那兩道能量束竟被無形的斥力場硬生生凝固在半空！

空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標準流程：D級（含）以上高危任務(wù)執(zhí)行體（你），需接受深潛期記憶暫時凍結(jié)封存。”

系統(tǒng)冰冷解釋，對那狂暴的抵抗毫不在意，指向另一邊升起的一個閃爍著復雜封印符文的冰冷水晶棺狀容器。

“以避免認知沖突導致任務(wù)世界崩潰，及執(zhí)行體自身精神湮滅。”

水晶棺內(nèi)，無數(shù)細微的、形同枷鎖的銀色神經(jīng)索探出尖端，閃爍著令人不安的冷光。

“暫存傀儡亦為必要保護措施。

任務(wù)期間，其由最高安全規(guī)則守護于系統(tǒng)核心錨點。”

封存……記憶？

林硯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萬年盤結(jié)的古藤！

緊擁傀儡的手臂青筋暴起，幾乎要將那冰冷堅硬的玉骨捏碎！

萬載記憶！那山巔風雪，那雷劫刻骨！那仙草絮語！那寒潭相望！那血染玉階！那絕望千年……那是他！是他林硯存在的全部基石！是他活著的、奔涌不息的血脈！

若封了這些……若忘了綃！他……還是他嗎？！

“記憶……是存在的錨。”

他盯著那冰冷的水晶棺，聲音是從靈魂深處絞出的鐵屑。

“忘了……又如何再去尋他？！”

系統(tǒng)眼窩的紫晶閃爍了一下，語氣依舊平穩(wěn)無波：

“情感冗余數(shù)據(jù)。執(zhí)行任務(wù)期間，你只需成為劇本要求的‘工具’，記住核心目標：完成任務(wù)，積累點數(shù)。

遺忘是暫時的保險絲，防止你在劇本身份中迷失、崩潰、被同化后……徹底忘記為何而來。”

它的金屬指尖輕輕敲擊光臺，

“若拒絕此條款，契約終止。”

拒絕？終止？

林硯的目光穿透那冰冷金屬軀殼，死死釘在系統(tǒng)額心那片紫晶——那片掌控著契約命運的鑰匙上。

終止，便是萬載追尋瞬間歸零！便是懷中這點冰冷殘骸，也終將被歲月徹底磨成齏粉！便是……永遠失去那個在雷劫盡頭，睜開冰藍眼眸，走向他、輕撫著他裂痕說“往后我護著你”的身影！

他緩緩低下頭。冰冷的傀儡就在懷中。

灰白的發(fā)絲垂落，遮擋了他所有的神情。時間在絕對沉寂中流淌。

一息。

兩息。

三息。

他終于抬起頭。眼底翻涌的熔巖已被強行壓制回萬載玄冰之下。

沒有任何言語。

他抱著傀儡，一步一步，沉重無比地踏過平滑光潔的平臺。

走向那具張開神經(jīng)枷鎖的冰冷水晶棺。

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安放一個最易碎的夢。

冰冷的水晶棺內(nèi)壁，倒映出傀儡眉心那道墨色蝴蝶烙印死寂的微光。

林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沉睡般的容顏，仿佛要將這張面孔刻進靈魂最深處，哪怕記憶被剝奪。

他緩緩松開雙臂。

那兩道曾被抗拒的藍色能量束重新激活，溫柔（卻帶著無法抗拒的規(guī)則之力）地將水晶棺罩封，形成一個徹底隔絕內(nèi)外的能量繭。

棺壁上復雜的銀色紋路開始流淌，如同活物。

系統(tǒng)的金屬手按在棺蓋頂端的核心符文上，紫晶眼轉(zhuǎn)向林硯：

“執(zhí)行體記憶封存序列……啟動。

請凝視紫晶之眼——那是你迷失時的錨點。”

林硯沒有看系統(tǒng)。他的目光，越過那冰冷的水晶之壁，如同穿透了萬載堅冰，最后死死釘在棺中那張空寂的面容上。

仿佛只有那一點墨蝶，才是他靈魂深處唯一無法抹去的燈塔。

額心處。那縷沉寂了無數(shù)歲月、在他萬載石心中蘊生出的、曾支撐他撕裂空間歸去、硬撼煉獄的本源金痕——

那道被三道天雷銘刻下的、與綃命運糾纏最深的心脈烙印！

此刻猛地爆發(fā)出刺目欲裂的赤金光芒！

璀璨的光輝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沒！

沒有半分遲疑！林硯悍然抬手！

指尖凝聚著焚盡自我的決絕意志，帶著撕裂靈魂的劇烈痛楚與磅礴浩蕩的金色神輝，對著自己額心那道洶涌搏動、如同烙印在神魂最深處的金色心痕——

重重一指點下！

嗤啦——！

一道清晰如烙鐵燙穿絲綢的聲響，自靈魂深處炸開！

那道象征著他存在本源、執(zhí)念所鑄、凝聚了他對“綃”所有刻骨記憶的金色心痕！被他以無上意志之力，硬生生地、從自己魂魄的根基之處剝離下來！

難以想象的劇痛沖擊著他的識海，身軀如遭九天重錘，猛烈震顫！

但他穩(wěn)如山岳！那被剝離、兀自跳動著無盡金芒的、如一小塊濃縮璀璨金陽般的烙痕虛影，被他的意志死死鎖在指尖，不容它有半分掙扎或逸散！

“以此……為諾！”

林硯的聲音因劇痛而嘶啞如裂帛，每一個字都迸濺著金色的魂血微芒，狠狠貫入那棺中冰冷的傀儡眉心！

直指那點盤踞不散的墨玉蝶印！

金陽般的烙印虛影化作一道濃縮到極致的法則細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墨玉蝴蝶！

強行烙印在蝴蝶虛影的最核心！

金光沒入！

墨蝶劇顫！

一絲極其細微的、仿佛冰河下被禁錮了一個紀元的、獨屬于綃的純凈寒冰氣息，如同最微弱的心跳，在蝶印深處、在那金痕烙印的位置，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瞬！

金光消失。

林硯指尖殘余的金芒散去。

他額心那道萬載雷劫所刻下的裂痕，變得異常黯淡、死寂，仿佛失去了所有神性光華，僅剩一道深刻的、血肉模糊的傷痕。

他身軀晃了晃，強撐著沒有倒下，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唯獨那雙看向水晶棺的眼睛，此刻卻奇異地如同被重新清洗過的天空，寧靜深邃到了極致。

不再翻涌巖漿，不再沉埋寒冰，只倒映著棺中那道墨蝶被烙印后、似乎多了一分難以言喻“重量”的幽影。

系統(tǒng)眼窩的紫晶旋轉(zhuǎn)驟然加速！冰冷的電子音首次帶上了一絲波動：

“……確認！以超限本源法則烙印為錨！

執(zhí)行體林硯……許可進入記憶凍結(jié)程序！

深度同化……啟動！”

磅礴浩瀚的法則光輝自水晶棺和系統(tǒng)身軀同時爆發(fā)！

無數(shù)銀色的神經(jīng)鎖鏈閃電般刺出，無視任何抵抗，溫柔又殘酷地扎入林硯全身每一處神經(jīng)節(jié)點！

龐大的信息洪流與強制遺忘意志灌入！他的身軀在銀色流光中逐漸變得透明，眉宇間的掙扎疲憊被無形的力量抹平，眼神中的深邃和執(zhí)念如同被投入橡皮的墨跡，開始無聲地退色、淡化……

純白光芒緩緩吞噬了即將固化的意識殘影。

水晶棺中，傀儡綃眉心那點剛被強行烙印了“日光”的墨玉蝴蝶，如同沉睡中被點了一滴融化的燭淚，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連帶他搭在冰冷胸前的指尖，極其微小地……蜷曲了一瞬。

最后一點凝固在系統(tǒng)紫晶中的意識碎片里，只有一幅畫面無限拉長、定格：風雪呼嘯的仙山之巔，巨石與幼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