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并非預想中的廚房或衛(wèi)生間,也不是儲藏室。
那是一片被凝固黑暗吞噬的狹小空間。
沒有窗戶,唯一的微弱光源來自林硯身后客廳那慘淡的半圓窗光,勉強在門口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光斑邊緣迅速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空氣冰冷、凝滯,帶著一股陳年書籍紙張受潮霉變和灰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陳舊氣味。
林硯站在門口,磐石般的意志讓他無視了這片黑暗帶來的本能壓抑。
他微微瞇起眼,適應著微弱的光線,目光銳利地掃視進去。
借著那點可憐的光,勉強能看清里面堆滿了雜物。
幾張缺胳膊斷腿的舊木椅歪斜地疊在一起,上面蓋著厚厚的灰塵。
一個破舊的藤編箱子敞著口,露出里面一些褪色的舊衣物和布料。
墻角堆著幾個落滿灰的瓦罐和陶盆。
最顯眼的,是靠近里側墻壁的地方,胡亂堆疊著一摞摞用麻繩捆扎的、泛黃的舊報紙和書籍,紙頁邊緣卷曲發(fā)脆,散發(fā)出濃重的霉味。
整個空間擁擠、雜亂、死寂,像一座被遺忘多年的墳墓。
“靠!這……這什么鬼地方?”
張毅澤在識海里倒吸一口涼氣,
“上次來……好像沒這么黑吧?我記得這里堆的都是些破家具和舊箱子啊?怎么多了這么多舊書舊報紙?劉阿婆家還搞收藏?”
月先生:【環(huán)境掃描:空間體積約8立方米。
雜物構成:木質家具殘件(腐朽度65%),藤編容器(破損),陶制容器(完整),紙質文獻(大量,年代跨度約20-40年,內容混雜,多為本地舊報紙、過期雜志、部分技術圖紙)。
無生命體征。無異常能量波動。】
林硯的目光在那堆舊書上停留片刻。
泛黃的紙頁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幽靈。
他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最上面一捆報紙的麻繩——
“張……張設計師?您……您在里面嗎?”
一個蒼老、帶著喘息和小心翼翼的聲音,突然從客廳門口傳來!
林硯猛地收回手,轉身。
劉阿婆佝僂著身子,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正站在圓形客廳的入口處,渾濁的眼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望向雜物間門口的林硯。
她懷里抱著的,是一個四四方方、顏色暗沉、邊角包著磨損黃銅的舊式妝匣。
匣子不大,卻顯得異常沉重,被她枯瘦的手臂緊緊箍著。
“哎喲!您怎么……怎么跑這里來了?”
劉阿婆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腳步有些蹣跚地往里走,目光飛快地掃過敞開的雜物間門,又迅速移開,
“這……這是我小孫子以前堆破爛的地方!臟得很!快出來!快出來!”
她一邊說,一邊用空著的手連連擺動,示意林硯離開門口。林硯沉默地走出雜物間,順手帶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霉味。
劉阿婆似乎松了口氣,抱著妝匣走到圓形客廳的圓心位置——
那里殘留著一圈深色的印記。
她將妝匣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自己也顫巍巍地坐了下來,背靠著那冰冷的印記邊緣。
她抬起頭,看著林硯,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
“張設計師……”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沙啞而悲切,
“您……您都看到了吧?這房子……這房子它……它就不是人住的啊!”
她枯槁的手用力拍打著冰冷的水磨石地面,
“當年……當年那黑心的開發(fā)商!為了省地方!瞎搞!搞出這么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淚水順著她臉上的溝壑滑落:
“我那老頭子……就是被這鬼房子逼瘋的!天天看著這圓不溜秋的墻!
看著這歪歪扭扭的屋子!心里憋屈啊!喝醉了酒……就……就……”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只是用手背用力抹著眼淚。
“我那大孫子……命苦啊!才那么小……就……”
她泣不成聲,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我兒媳婦后來不知所蹤……現在就剩下我和小勇了……他……他不懂事!
不爭氣!就知道跟他那個女朋友要這要那!逼著我……逼著我這老婆子給他弄婚房!
可這房子……這房子怎么住人啊!張設計師!您是大能人!您可得幫幫我!幫幫我這苦命的老婆子啊!”
她一邊哭訴,一邊顫抖著手,摸索著打開了那個舊式妝匣的銅扣。
咔噠。匣蓋掀開。
里面并非胭脂水粉,而是塞滿了各種零碎——幾卷用橡皮筋捆著的舊鈔票(面額很小),一些褪色的糧票布票,幾枚磨損的銀元,還有幾件廉價的首飾。
最底下,似乎壓著幾張發(fā)黃的照片。
劉阿婆枯瘦的手指在里面急切地翻找著,哆嗦著掏出那幾卷舊鈔票,一股腦地塞向林硯:
“張設計師!錢!錢不多!是我老婆子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
都給您!都給您!求求您!
好好給設計設計!把這鬼房子……改得像個人住的地方!
讓我那孫子……能順順利利娶上媳婦!我……我給您磕頭了!”
她說著,竟真的掙扎著要往地上跪!
林硯眉頭微蹙,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避開了她遞過來的錢。
磐石般的意志讓他對這種過于激烈的情感流露感到一絲不適。
他沉默地看著這個痛哭流涕、為兒孫操碎了心的老人。
就在劉阿婆手忙腳亂地將那幾卷鈔票重新塞回妝匣,試圖合上蓋子時——林硯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妝匣深處!
在那堆雜亂的舊物和鈔票下面,似乎壓著一個……東西。
光線昏暗,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那似乎是一個……玩偶?
但形態(tài)極其詭異!
它有著一個……圓潤光滑、帶著一種非人慈悲微笑的……佛頭?
但那佛頭的眉眼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妖異。
佛頭之下,連接著的并非佛身,而是一個極其纖細、腰肢盈盈一握的……女性軀體?
軀干線條妖嬈,甚至能隱約看到高聳的胸脯輪廓。
更詭異的是它的四肢!
左臂自肩部以下,光禿禿的,沒有手掌!斷口處異常平滑,如同被利刃斬斷。
右臂則截然不同!一只纖纖玉手,五指修長,姿態(tài)優(yōu)雅地結著一個類似觀音拈花的手印!但那只手……卻透著一股冰冷的、非人的僵硬感。
雙腿更是怪誕!左腿自膝蓋以下,驟然變得粗壯、彎曲,覆蓋著細密的、如同鹿腿般的紋路和蹄狀的末端!
右腿則纖細異常,小腿部分覆蓋著卷曲的、如同綿羊般的絨毛,末端是小小的、分瓣的蹄子!
而在它扭曲的身體后方,一條長長的、布滿細密鱗片的蛇尾,盤繞蜷曲著,尾尖隱沒在妝匣的陰影深處!
佛頭!美女身!無掌左臂!觀音右臂!鹿左腿!羊右腿!蛇尾!
這怪誕到極點、糅合了神佛、妖魅、牲畜特征的玩偶,僅僅驚鴻一瞥,便散發(fā)出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靈魂深處都感到不適的邪異氣息!
它安靜地躺在妝匣的雜物之下,如同一個被封印的噩夢碎片!
林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磐石意志深處,一股源自本能的強烈排斥和警惕感轟然炸開!
這東西……絕非尋常玩物!
劉阿婆似乎也察覺到了林硯目光的異樣
!她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
枯瘦的手如同觸電般猛地一抖!
“啪!”
妝匣的蓋子被她用力合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銅扣自動彈回,鎖死了匣子!
“沒……沒什么!”
劉阿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緊緊抱著妝匣,仿佛抱著什么燙手山芋,眼神躲閃,
“都是些……小孩子玩剩下的破爛玩意兒!不值錢!不值錢!”
她慌亂地站起身,動作比剛才利索了許多,
“張設計師!您看也看了!天……天不早了!您……您先回吧!設計費……我……我回頭再湊湊!一定給您湊夠!”
她幾乎是半推半搡地將林硯往門口趕,語氣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林硯沉默地被她“送”到門口。
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劉阿婆死死抱在懷里的舊妝匣,以及她臉上那混雜著悲苦、慌亂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警惕的神情。那驚鴻一瞥的怪誕玩偶,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意識深處。
月先生:【目標物品(妝匣內不明物體)掃描受阻。
外部材質屏蔽部分探測。初步分析:非生命體。
材質:木質、布料、少量金屬配件。無異常能量反應。
形態(tài)特征:未知。
關聯性:待查。】
無異常能量?林硯的目光沉靜如淵。
那東西散發(fā)出的氣息,絕非“無異常”可以形容。
窗外,天色已徹底暗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遠處的廠區(qū)輪廓在暮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剪影。
青嵐路77號公寓樓,在昏黃稀疏的路燈映照下,更顯陰森孤寂。
“林哥!那……那是什么鬼東西?!”
張毅澤的聲音在識海里帶著后怕的顫抖,
“佛頭?美女?鹿腿羊蹄?蛇尾巴?!這他媽是哪個精神分裂的瘋子做出來的?!劉阿婆藏這玩意兒干嘛?!看著就邪門!”
林硯沒有回答。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公寓大門,轉身,融入了深秋冰冷的夜色中。
回到嵐城市中心張毅澤的公寓時,已是華燈初上。
打開門,暖黃色的燈光驅散了門外的寒意。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松木的清新香氣(空氣清新劑)。
與青嵐路77號的死寂壓抑相比,這里充滿了現代都市的煙火氣——樓下隱約傳來的汽車喇叭聲,隔壁電視機里模糊的綜藝節(jié)目笑聲,還有樓道里不知誰家飄來的飯菜香。
“呼——!”
識海里,張毅澤夸張地長舒一口氣
“可算回來了!
還是自己家舒服!林哥!快!開熱水器!洗個澡!去去晦氣!
那鬼地方待久了,感覺骨頭縫里都是霉味!”
林硯走進浴室。燈光亮起,明亮的瓷磚反射著冷光。
一個巨大的白色浴缸嵌在墻邊。他按照張毅澤在識海里的指揮,擰開了水龍頭。
嘩啦啦——溫熱的水流帶著氤氳的白氣,瞬間注滿了浴缸。水汽彌漫開來,帶著一種令人放松的暖意。
“林哥!沐浴露!架子左邊那個藍色瓶子!洗發(fā)水是右邊白色那瓶!毛巾在架子上!浴袍在門后!”
張毅澤像個操心的老媽子,在識海里喋喋不休地指揮著,
“對!就這樣!泡進去!放松!哎呀!舒服!”
林硯脫下沾染了灰塵和霉味的衣物,踏入溫熱的水中。
水流包裹著身體,帶來一種奇異的舒適感。
他拿起那瓶藍色的沐浴露,學著張毅澤的指示,擠出一些在掌心。
滑膩的觸感,帶著濃郁的、人工合成的花香,與他記憶中仙山清泉的天然氣息截然不同。
他有些笨拙地將泡沫涂抹在身上。
“林哥!你動作太僵硬了!放松點!洗澡嘛!享受!”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笑意,
“對了!林哥!我跟你說!咱們隔壁住著個奇葩!
就那個天天晚上唱卡拉OK的胖子!嗓門跟破鑼似的!還特愛唱《青藏高原》!
每次唱到高音就破音!跟殺豬一樣!笑死我了!
還有樓下那對小情侶!天天吵架!女的嗓門賊大!罵男的‘窩囊廢’!男的屁都不敢放一個!嘖嘖!人間百態(tài)啊!”
林硯沉默地聽著張毅澤喋喋不休的八卦。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也似乎沖刷著白日里沾染的陰冷和詭異。
那佛頭美女的怪誕玩偶,劉阿婆慌亂的神情,圓形客廳的壓抑,雜物間的黑暗……
如同沉入水底的碎片,暫時被隔絕。
他閉上眼,任由水流滑過臉龐。識海里,張毅澤還在興致勃勃地八卦著樓上新搬來的漂亮女鄰居。
“林哥!你說那女的是干啥的?
天天穿得那么時髦!還總半夜回來!該不會是……”
他的聲音漸漸模糊。溫熱的水汽蒸騰著。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在這日常的煙火氣和張毅澤毫無營養(yǎng)的絮叨中,竟奇異地放松下來。
月先生安靜地懸浮在識海角落,胸前的月相刺繡流轉著柔和的光暈,仿佛也在無聲地守護著這份難得的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林硯從浴缸中起身,擦干身體,換上柔軟的浴袍。
他走到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嵐城璀璨的夜景。車流如織,霓虹閃爍,高樓大廈的燈光如同墜落的星河。
繁華,喧囂,充滿活力。
與青嵐路77號的死寂,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靜靜地站著,看著這片陌生的繁華。
磐石般的意志深處,那被封印的記憶核心,似乎被這萬家燈火觸動了一絲微瀾。
復活……那個人……是誰?
“林哥!別站那兒發(fā)呆了!”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困意,
“睡覺!睡覺!明天還得去下一棟鬼屋呢!
‘翠湖苑9棟’!那地方的地下室……嘖嘖!
想起來就腿軟!”林硯轉身,走向臥室。柔軟的床鋪散發(fā)著陽光曬過的味道(烘干機)。
他躺下,拉上被子。識海里,張毅澤的八卦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含糊的囈語:
“……那胖子……又破音了……真難聽……小情侶……別吵了……明天……地下室……”
月先生:【環(huán)境監(jiān)測:安全。宿主生理指標:趨于平穩(wěn)。進入深度休息模式建議:批準。】
林硯閉上眼。城市的喧囂透過玻璃窗,化作一種遙遠的背景白噪音。
張毅澤的呼吸聲(虛擬)在識海里變得均勻悠長。
沒有仙山的罡風,沒有血沼的腥臭,沒有雷劫的轟鳴,也沒有傀儡冰冷的觸感。
只有隔壁隱約傳來的、走調的《青藏高原》高音,樓下情侶模糊的爭吵,以及窗外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呼吸。
在這陌生而喧鬧的凡塵煙火中,林硯的意識緩緩沉入一片無夢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