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點整,嵐城的天光已經大亮,帶著深秋特有的清冽感。
林硯推開設計工作室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咖啡豆烘焙香氣、油墨紙張氣味以及某種植物精油(檸檬草?)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
工作室內部空間開闊,挑高設計。
裸露的灰黑色水泥頂棚上,縱橫交錯的銀色空調管道和軌道射燈如同工業風格的脈絡。
墻壁被刷成大片留白,只零星掛著幾幅抽象幾何畫作和色彩濃烈的概念設計圖。
地面是光滑的深灰色自流平,映著天花板的金屬光澤。
巨大的落地窗將晨光毫無保留地引入,照亮了中央區域幾張造型各異、線條流暢的原木工作臺。
臺面上散落著各色馬克筆、比例尺、卷成筒的圖紙、造型奇特的建筑模型以及幾盆蓬勃生長的綠植(琴葉榕、龜背竹)。
靠墻是一排頂天立地的白色書架,塞滿了厚重的建筑圖冊、設計年鑒和時尚雜志。
角落里,一臺半人高的黑色咖啡機正發出低沉的嗡鳴,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
環境冷峻、簡潔,帶著一種刻意的秩序感和設計感,與張毅澤在識海里咋咋呼呼的性格形成鮮明反差。
“林哥!早!”
張毅澤的聲音在識海里響起,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早。”
“林哥!你吃了沒?我們去吃小籠包吧!”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回味無窮的滿足感,
“樓下拐角!‘老蔡記’!鮮肉餡!皮薄餡大!湯汁飽滿!一口下去……嘖嘖!還有那海帶排骨湯!鮮掉眉毛!”
林硯沉默地放下咖啡杯。胃里空空如也。磐石意志可以無視疲憊,但無法抗拒身體最本能的饑餓信號。
他轉身,沉默地走出工作室,乘電梯下樓。
清晨的街道已是一片繁忙。早點攤的煙火氣驅散了深秋的寒意。
林硯循著張毅澤的指引,找到了那家蒸汽繚繞的包子鋪。
排隊,付錢。接過一籠熱氣騰騰、薄皮幾乎透出里面粉嫩肉餡的小籠包,和一碗裝在一次性塑料碗里、飄著翠綠蔥花和油花、散發著濃郁肉骨香氣的海帶湯。
他站在街邊,學著旁人的樣子,用一次性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個包子。
滾燙!輕輕咬破一個小口,鮮美的湯汁瞬間涌入口腔,帶著豬肉的醇香和姜末的微辛。
肉餡緊實彈牙。面皮吸飽了湯汁,軟糯鮮香。再喝一口溫熱的湯。
海帶的滑韌,排骨的酥爛,湯底的醇厚鮮美……簡單的食物,卻帶著最直白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他安靜地吃完,將垃圾丟進垃圾桶,轉身走回工作室。胃里被溫暖的食物填滿,身體也似乎暖和起來。
剛推開工作室的門,前臺那位染著粉色頭發、戴著夸張圓框眼鏡的年輕女孩(張毅澤叫她“小桃”)就探出頭來,聲音清脆:
“張哥!有客人!等你好一會兒了!在會客區!”
林硯腳步微頓。
會客區在工作室最里面,用幾面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斷圍出的一片相對私密的空間。
里面擺放著幾張造型簡約的白色沙發和一張低矮的玻璃茶幾。
他走過去,推開門。
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
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一件略顯花哨的玫紅色針織開衫,下身是黑色緊身褲。
燙著時下流行的小卷發,臉上帶著一種市井婦女特有的精明和一絲掩飾不住的焦慮。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看到林硯進來,她立刻站起身,臉上堆起熱情又帶著點局促的笑容,嘴里飛快地吐出一連串音節:
“哩厚哩厚!張設計師吼?哇系房東啦!西林街44號!姓劉!劉彩華啦!歹勢歹勢,這么早來打擾你吼!”
語速極快!語調婉轉起伏!帶著濃重的、林硯完全聽不懂的口音!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林硯:“……”
張毅澤在識海里:
“???啥玩意兒?
林哥!我……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啊!這大姐……語速跟機關槍似的!”
林硯沉默地站在原地,磐石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劉彩華見林硯沒反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語速更快、音調更高地又說了一大串,還配合著手勢比劃,神情愈發焦急。
就在這時——
“張哥!需要幫忙嗎?”
一個略帶青澀的男聲響起。
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的清秀男生端著兩杯水走了過來。
他是工作室新來的實習生,叫陳宇。
“劉阿姨是吧?您別急,慢慢說。”
陳宇將水杯放在茶幾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用同樣流利的方言對劉彩華說道,
“張設計師可能不太熟悉方言,您跟我說,我幫您翻譯。”
劉彩華看到陳宇,如同見到救星,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他的胳膊,語速更快地傾訴起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委屈和后怕。
陳宇耐心地聽著,時不時點頭,然后用清晰標準的普通話對林硯復述:
“張哥,這位是西林街44號的房東劉阿姨。
她說她這套房子……有點邪門!
想請您去看看,重新設計裝修一下,最好能改改風水……她不敢住了,想賣掉,但怕賣不掉或者賣虧了。”
林硯走到沙發旁坐下,目光平靜地看著劉彩華。陳宇坐在兩人中間,充當著翻譯橋梁。
劉彩華的情緒在陳宇的安撫下稍微平復了些,她喝了口水,開始講述,語速依舊快,但陳宇的翻譯清晰而條理:
“這房子……唉!是我貪便宜買的!”
劉彩華拍著大腿,一臉懊悔,
“前幾年,從個快破產的小開發商手里接的盤!價格低得離譜!
我當時就想,反正不是自己住,租出去收點租金也好!哪知道……這房子……它不干凈啊!”
她聲音壓低,帶著一絲神秘和恐懼:
“買的時候,那開發商嘴巴緊得很,啥也不肯說!
只說房子舊了點,結構有點怪,但地段還行!
我找人簡單翻修了一下,把原來廚房旁邊那間小臥室改成了衛生間,又把原來兩間挨著的臥室中間打了隔斷,弄成了三間小的,好租給合租的人……”
她描述著房子的布局,陳宇一邊聽,一邊在茶幾上用手指虛畫著:
“房子……形狀很怪!進門是個不規則的客廳!
客廳一頭連著廚房,廚房旁邊就是改出來的衛生間。
客廳另一頭,并排兩間臥室,中間被我打了隔斷變成三間小的。
最怪的是……廚房旁邊,原來那間小臥室(現在衛生間)再過去……不是房間!
是一堵死墻!沒路了!你說這設計!多憋屈!”
林硯安靜地聽著。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客廳,廚房,改出來的衛生間,三間小臥室,一堵死墻……
這布局,確實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和壓抑感。
“翻修完,頭兩年租給三個女大學生,倒還安生。”
劉彩華繼續說,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后來……哼!不學好!夜夜笙歌!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鬧得樓下鄰居天天報警!警察都上門好幾回!最后被物業趕走了!晦氣!”
“第二任租客,三個男的!”
她聲音拔高,
“看著人模狗樣的!結果!是三個欠了一屁股債的賭鬼!不知道用了什么歪門邪道,突然弄來一大筆錢!警察又上門了!抄家似的!嚇得我差點心臟病發!”
她拍著胸口,心有余悸:
“最嚇人的是第三任!也是三個打工仔!看著老實巴交的!誰知道……他們……他們……”
她臉上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聲音壓得更低,
“他們……公用一個女朋友!”
陳宇翻譯到這里,臉上也露出一絲尷尬,但還是如實轉述:
“劉阿姨說,那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關系混亂。
后來……那女的懷孕了,不知道是誰的。
結果……好像是在房子里……流產了!”
劉彩華猛地抓住陳宇的胳膊,手指都在發抖,聲音帶著哭腔:
“退租的時候!我去收房!一打開衛生間的門……我的媽呀!
馬桶旁邊……一個……一個……血糊糊的……小東西!用塑料袋裝著!就……就那么扔在那兒!
造孽啊!我當場就吐了!嚇得好幾天沒睡著覺!”
她喘著粗氣,臉色發白:
“這房子……太邪門了!租給誰誰出事!我找人打聽了好久!花了不少錢!才從一個老街坊嘴里……撬出點實話!”
她湊近陳宇,神秘兮兮地說:
“這房子……死過人!還不止一個!是兇宅!大兇宅!”
陳宇的臉色也變了變,但還是盡職地翻譯。
“那老街坊說,好多年前,這里住著一家子!一個癱瘓在床、脾氣暴躁的老太婆!一個窩囊廢兒子!一個受氣包兒媳婦!還有一個……半大的小男孩!”
劉彩華的聲音帶著一種講述鬼故事的森然。
“那老太婆,不是個東西!整天躺在床上罵人!罵得最難聽!專門罵她兒媳婦!
那兒子也是個慫包!屁都不敢放!還跟著罵!
那媳婦……唉,也是個苦命人!性子軟!就知道哭!被罵狠了,才敢嘶聲力竭地回罵幾句!
只有那個小男孩……護著他媽!每次老太婆罵得太過分,小男孩就沖出來大喊大叫,老太婆才肯消停點……”
“他們一家人,擠在那個巴掌大的客廳里吃飯、看電視。
一層樓就一個公共廁所,在走廊盡頭。那時候一層樓還有四戶人家,后來……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就剩下一對老兩口,前些年也走了。
等于說……后來就他們一家用那個廁所……”
“出事那年……是除夕夜!”
劉彩華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帶著一種身臨其境的恐懼,
“那媳婦在廚房里忙活年夜飯!鍋碗瓢盆響著!
那老太婆躺在里屋(就是現在衛生間那位置)的床上,又開始罵!罵得比平時都難聽!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那窩囊廢兒子也在旁邊幫腔!火上澆油!”
“那媳婦……可能是忍了太多年,那天終于忍不住了!徹底爆發了!”
劉彩華的手在空中用力一揮,仿佛在模仿那個動作,
“她……她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就沖進了老太婆的屋里!”
陳宇翻譯到這里,聲音也有些發緊:
“劉阿姨說,那媳婦拿著刀沖進去,老太婆還在罵,說‘有本事你砍死我啊’!
那媳婦當時就……”
“砍了!真砍了!”
劉彩華的聲音帶著顫抖,
“一刀!就砍在老太婆脖子上!血……噴得滿墻都是!”
“那小男孩!當時在自己屋里寫作業!聽到聲音沖出來……正好看到他媽拿著滴血的刀!
還有床上……他奶奶……那個樣子……”
劉彩華的聲音哽住了,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
“那窩囊廢兒子聽到動靜跑過來……一看他媽死了!瘋了似的要打那媳婦!
劉彩華用手比劃著:
“正中心口!菜刀……整個……捅進去了!血……又是噴出來!
那男的……當場就倒了!瞪著眼睛……死不瞑目啊!”
“那媳婦……當時就傻了!癱在地上!后來……警察來了……那媳婦被帶走了……聽說判了刑……進了監獄……”
劉彩華嘆了口氣,
“那小男孩……可憐啊!家破人亡!
后來……好像是他們家還有點遠房親戚,看孩子可憐,幫忙把這兇宅……低價賣了!
賣房子的錢,一部分給孩子找了個好點的孤兒院,剩下的……存起來留給孩子了……唉……造孽啊!”
她說完,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但臉上的恐懼和焦慮絲毫未減。她眼巴巴地看著林硯,又急切地對陳宇說了一串方言。
陳宇轉向林硯:“張哥,劉阿姨說,這房子太兇了!她不敢要了!
想請您去看看,重新設計裝修一下,最好……最好能找個厲害的風水先生改改格局!鎮一鎮!
然后她好趕緊賣掉!這地方……她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會客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劉彩華粗重的喘息聲和陳宇略顯緊張的呼吸聲。
林硯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磐石般的面容依舊沉靜,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仿佛有極其細微的冰層在無聲碎裂。
他腦海中閃過那扭曲如斷掌的房屋布局圖,耳邊回蕩著劉彩華那帶著哭腔的講述——癱瘓老太的咒罵,懦弱丈夫的幫腔,女人壓抑的嘶吼,菜刀砍入脖頸的悶響,男孩奪刀捅向父親的絕望,噴濺的鮮血……
【沒有靈異能量。】
月先生冰冷的掃描結果確認了這一點。
但那種彌漫在空間結構里、滲透在血腥往事中的、近乎實質化的怨憎、絕望和瘋狂,卻比任何鬼魅都更令人窒息。
那不是一個“兇宅”能概括的,那是一個被徹底扭曲、充滿膿瘡的家庭悲劇的凝固標本。
劉彩華充滿期盼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他臉上,帶著對“風水改運”的迷信渴望。
林硯緩緩抬起眼,目光越過陳宇,直接落在劉彩華那張寫滿恐懼和希冀的臉上。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質感,穿透了語言的隔閡,清晰地響起:
“風水先生,無用。”
陳宇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翻譯成方言:“風水仙……無路用啦!”
劉彩華臉上的期盼瞬間僵住,隨即被更深的失望和不解取代:
“啊?無路用?那……那怎么辦?張設計師!你一定要幫幫我啊!這房子……”
林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道沉凝的陰影。他打斷了劉彩華急切的話語,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
“相信科學。”
四個字,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板上。
劉彩華徹底懵了。她張著嘴,看著眼前這位氣質冷峻、眼神深邃的設計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相信科學?科學能鎮住兇宅?能趕走晦氣?
陳宇也愣住了,看著林硯,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荒謬感。
在這種時候,說“相信科學”?
林硯不再理會劉彩華的反應。
他走到自己的工作臺前,拿起筆和速寫本,快速勾勒了幾筆。
然后,他將那張畫著簡單房屋輪廓和幾個關鍵標注(廚房、原老太臥室位置、現衛生間位置、客廳、三間小臥室)的紙撕下來,走回會客區,遞給還在發懵的劉彩華。
“地址。”他看著劉彩華,言簡意賅,“明天上午九點。現場勘察。”
陳宇連忙翻譯。
劉彩華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冷硬的線條和標注,又抬頭看看林硯那張毫無波瀾的臉,心里七上八下。
她還想說什么,但林硯已經轉身走回自己的工作臺,拿起咖啡杯,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兇宅講述從未發生過。
“劉阿姨……”陳宇小聲提醒,“張哥說過明天上午九點去現場看……”
劉彩華捏緊了手里的紙,又看了一眼林硯那沉默如山的背影,最終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低聲嘟囔了幾句反應(大意是“這設計師看著靠譜,怎么說話這么怪”),然后對陳宇勉強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會客室的門輕輕合上。
工作室里恢復了之前的寧靜。只有咖啡機低沉的嗡鳴和窗外隱約的車流聲。
林硯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劉彩華微胖的身影匆匆匯入街邊人流,消失不見。
他手中冰涼的咖啡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緩緩滑落。
識海里,一片死寂。
過了好一會兒,張毅澤才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響起:
“林哥……西林街44號……那地方……聽著就……就他媽是個地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