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未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帶著塵埃浮動的光斑。
林硯睜開眼,意識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頑石,被無形的繩索緩緩牽引,破開冰冷的水層,浮向光亮。
他沒有立刻起身。磐石般的意志在蘇醒的瞬間便已清明,但這具凡俗軀殼卻帶著宿夜沉眠的慵懶余韻。
肌肉松弛,呼吸悠長,連指尖都透著一種不愿動彈的怠惰。
【宿主林硯。當前時間:上午7:15分。】
月先生平穩的電子音在識海中響起,如同精準的報時器。
【今日行程:西洪塘路73號現場勘察。預約時間:上午9:30。】
【建議:執行喚醒程序。營養補充方案已就緒:豆漿(無糖)、油條(新炸)、水煮蛋。】
“林哥!醒醒!豆漿油條!”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急切,
“月哥太懂我了!豆漿油條!YYDS!快起來!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硯沉默地坐起身。窗外城市的喧囂透過玻璃隱隱傳來,帶著一種日常的、令人安心的嘈雜感。他走到廚房。
餐桌上,一碗溫熱的、泛著淡淡豆香的乳白色豆漿,旁邊是兩根炸得金黃酥脆、還微微冒著熱氣的油條,旁邊還有一顆剝好殼、光滑圓潤的水煮蛋。
他坐下,拿起油條。酥脆的外皮在齒間碎裂,發出悅耳的輕響,內里柔軟筋道,帶著油炸食品特有的、令人愉悅的罪惡香氣。
再喝一口溫熱的豆漿,豆香醇厚,滑過喉嚨,熨帖著空了一夜的胃。水煮蛋的蛋白滑嫩,蛋黃綿密。
他安靜地吃著。
動作沉穩,目光卻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腦海中,如同展開一幅無形的卷軸,上面勾勒著這幾日勘察過的、那些扭曲而充滿傷痕的房屋輪廓——
青嵐路77號:舊紡織廠改造的公寓,圓形客廳如同凝固的瞳孔,雜物間里彌漫的舊書霉味和黑暗中驚鴻一瞥的奇特儡偶。
紅楓里17號:奢華老洋房,極致對稱的花園泳池與桂樹林,三樓雜物間里倒扣的油畫和干癟的顏料管,以及泳池邊王雅助理凝固著驚恐的血泊。
西林街44號:畸形空間,墻角那點微不可查的暗紅硬痂,劉彩華帶著哭腔講述的除夕夜血案。
每一處空間,都像一個被強行縫合的傷口,里面包裹著腐爛的往事和無聲的尖叫。
它們彼此獨立,卻又隱隱相連,如同散落在城市角落的、染血的拼圖碎片。
下一個碎片——西洪塘路73號。
它會是怎樣的形狀?又藏著怎樣的秘密?
林硯的目光落在客廳角落那臺巨大的黑色薄板(電視)上。
張毅澤的記憶告訴他,這東西能“千里傳音”,也能“窺見四方”。
“林哥!開電視!看看本地新聞吧~”
張毅澤在識海里提議,
“說不定有什么好玩的消息在等著我們呢!”
林硯依言拿起遙控器(動作已比初來時熟練許多),按下開關。屏幕亮起,光影閃爍。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女主持人正神情嚴肅地播報著:
“……本臺最新消息!昨夜十一點左右,我市西洪塘路發生一起嚴重火災!
起火點為西洪塘路72號居民樓!火勢迅猛,迅速蔓延至相鄰建筑!
消防部門接警后迅速出動,經過近三小時的奮力撲救,大火已于凌晨兩點左右被撲滅!
據悉,西洪塘路72號整棟建筑已被完全燒毀!所幸疏散及時,火災未造成人員傷亡!
目前,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中,周邊道路已實施交通管制,預計將于明天下午解除封鎖……”
屏幕畫面切換到火災現場航拍鏡頭。
濃煙雖已散去,但72號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冒著縷縷青煙的斷壁殘垣!如同大地上一塊丑陋的傷疤!
相鄰的73號建筑也被熏得一片漆黑,窗戶破碎,但主體結構似乎尚存。
“臥槽!72號?!燒了?!”
張毅澤在識海里驚呼,
“林哥!72號!就是我們今天要去的73號的鄰居!那棟……那棟王甜甜家隔壁!燒沒了?!”
林硯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屏幕上那片焦黑的廢墟上。
磐石般的意志深處,一絲極其細微的警覺如同冰針般刺入。
火災?時間點如此巧合?就在他們約定勘察的前夜?
“林哥!怎么辦?路封了!今天去不了73號了!”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沮喪,
“白起這么早了!”
林硯沉默片刻,放下遙控器。他拿起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王甜甜”,撥通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一個略顯疲憊、但依舊清冷的女聲傳來:
“喂?張設計師?”
“抱歉,王小姐。我剛剛看新聞,說西洪塘那邊發生了火災,進行了道路管制。我可能今天過去不了”
林硯言簡意賅。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一聲帶著疲憊的嘆息:
“……是,我剛看到新聞。抱歉張設計師,讓你白跑一趟了。
路封了,今天確實進不去。這樣吧,我們改到后天上午?等路通了再去?地點……還是約在‘蜜語’甜品店?”
“好。”林硯應下,掛斷電話。
【行程變更確認:西洪塘路73號勘察延期至后天上午9:30。】
月先生的聲音響起。
【今日工作室行程:無。建議:休整,信息整合。】
林硯重新坐回餐桌旁,端起豆漿,慢慢喝著。
目光沉靜,仿佛剛才的插曲并未打亂他的節奏。
磐石般的意志如同深海,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在無聲地推演著各種可能。
兩天后。清晨。嵐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空氣濕冷,帶著深秋的蕭瑟。
林硯坐在出租車的后座,看著窗外被雨水沖刷的街道。
他手里拿著一個便利店買來的三角飯團(金槍魚蛋黃醬口味)和一盒熱牛奶,正小口吃著。
簡單,快速,足以補充能量。
車子駛入西洪塘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焦糊味、水汽和消毒水的刺鼻氣味。
火災現場已被藍色的施工圍擋圍起,透過縫隙能看到里面焦黑的廢墟和忙碌的清理人員。路面濕滑,積水里漂浮著黑色的灰燼。
警戒線已經撤除,但道路依舊擁堵,車輛行人緩慢通行。
出租車在離73號不遠的路口停下。
林硯下車,撐開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雨水敲打著傘面,發出細密的聲響。
他踩著濕漉漉的路面,走向街角那家名為“蜜語”的甜品店。
推開玻璃門,溫暖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門外的濕冷。
店內裝修精致,暖黃色的燈光,原木桌椅,空氣中彌漫著奶油、咖啡和烘焙點心的香氣。
舒緩的輕音樂流淌。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女人。王甜甜。
她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內搭淺灰色高領毛衣。
長發微卷,披在肩頭。臉上化了精致的妝容,眼線勾勒出漂亮的弧度,唇色是溫柔的豆沙紅。
然而,再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眉眼間濃重的疲憊和憔悴。
眼下有明顯的青影,嘴唇微微抿著,透著一絲強撐的堅強。看到林硯進來,她站起身,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禮貌卻略顯僵硬的笑容:
“張設計師,您來了。請坐。”
聲音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林硯在她對面坐下,將濕漉漉的雨傘靠在桌邊。
“王小姐,你好。”他微微頷首。
服務生端來兩杯熱咖啡(王甜甜提前點好的)。
濃郁的香氣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抱歉,張設計師,”
王甜甜端起咖啡杯,卻沒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有些飄忽,
“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精神狀態不太好,希望您別介意。”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無妨。”
林硯平靜地回答。
王甜甜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整理思緒。
她端起咖啡,淺淺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道,焦點卻仿佛落在更遠的地方。
“這房子……西洪塘路73號,”
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追憶的飄渺,
“是我父親和母親的婚房。”
“我父親……是個房地產銷售經理。”
她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苦澀的弧度,
“他……長得很英俊,能說會道,很會討女人歡心。但他……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
賺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花天酒地和那些狐朋狗友身上。
家里……全靠我母親一個人打幾份工撐著。
日子……過得很艱難。”
她的眼神黯淡下來:
“但很奇怪……他對我……偶爾會很好。很溫柔。
會給我買糖,會摸著我的頭笑。
那時候……我和姐姐住一間房。
姐姐比我大十五歲,很早就懂事了,總是護著我。
后來……姐姐遠嫁到外地了……家里就剩下我,還有……那對貌合神離的父母。”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
“我一個人睡在原來和姐姐的房間里……很害怕。
特別是晚上……隔壁父母的房間總是傳來爭吵聲,摔東西的聲音……還有……母親壓抑的哭聲。”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雨幕,回到了那個昏暗的童年:
“有一天晚上,我害怕得睡不著。
父親……拿著一個東西進來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是一個……竹筒做的傳聲筒。”
“很老的東西了。”
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溫度,“
通體是那種深黃色的、打磨得很光滑的竹子做的。兩頭蒙著……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薄膜,薄得像蟬翼。中間連著一根長長的、棕色的麻繩。”
“父親把它遞給我,聲音很溫柔,說:‘甜甜,晚上要是害怕了,就對著這個竹筒說話,爸爸在隔壁房間也能聽到。’”
王甜甜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沉浸在久遠的回憶里,
“我試了試……對著竹筒小聲說:‘爸爸,我怕黑。’”
“然后……過了幾秒鐘……竹筒里真的傳來了爸爸的聲音!很輕,很溫柔:‘甜甜不怕,爸爸在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孩子氣的、帶著懷念的微笑,
“那一刻……我覺得……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雖然他總是很晚回來,雖然他和媽媽總是吵架……但至少……在那一刻,他是我的。”
“后來……每天晚上,我害怕的時候,就會對著那個竹筒說話。
爸爸的聲音……總能從那小小的竹筒里傳過來,安撫我入睡。”
她的聲音輕柔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甜蜜。
“直到……我十歲那年……”
王甜甜的聲音陡然變得干澀,眼神中的溫度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那天晚上……我又對著竹筒說話。但……爸爸的聲音……很奇怪。”
她的眉頭緊緊蹙起,仿佛在努力回憶那模糊而驚悚的細節,
“斷斷續續的……很模糊……而且……很……很急促?好像……很緊張?還有……一些……很奇怪的……摩擦聲?喘息聲?”
她猛地搖了搖頭,臉色更加蒼白:
“然后……突然!外面……很吵!很亮!媽媽沖進我的房間!拉著我就往外跑!外面……全是人!尖叫!哭喊!火光沖天!”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是隔壁!72號!著火了!燒得很大!后來……我才知道……是72號的女主人……自焚了!”
“我……我只記得……混亂中……那個72號的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還有……那個男主人……他站在火光前……那個眼神……空洞……絕望……像死了一樣……”
王甜甜的聲音哽住了,她端起咖啡杯,手卻抖得厲害,咖啡灑出來幾滴在桌布上。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但眼神里的痛苦和混亂卻更加清晰:
“那件事之后……沒過幾天……我父親……就失蹤了。”
“他留下三千塊錢……和一封離婚協議書……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王甜甜的聲音冰冷得像結了霜,
“從此……杳無音訊。”
“再后來……母親……受了太大打擊……身體一直不好……在我十六歲那年……也走了……”
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
“是姐姐……一直寄錢回來……供我讀書……上大學……”
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頭,看向林硯,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我本來……是想把這房子賣了。徹底告別過去。重新開始。”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結果……就在我聯系你……準備翻修賣掉的前一天晚上……隔壁……72號……又燒起來了!”
“一模一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火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歇斯底里的恐懼,
“就像……就像十年前那個噩夢……又回來了!它纏著我!它不肯放過我!”
她猛地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林硯沉默地看著她。磐石般的面容沒有任何波瀾,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動。
竹筒傳聲筒?隔壁72號?火災?父親失蹤?
就在這時——“嗡……嗡……”
王甜甜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劇烈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閃爍著一個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
王甜甜放下捂著臉的手,看了一眼手機,眉頭緊蹙,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
“喂?哪位?”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嚴肅而公式化的男聲。
聲音不大,但在這安靜的甜品店里,林硯敏銳的聽覺足以捕捉到清晰的對話內容。
“……你好,是王甜甜女士嗎?這里是嵐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
關于西洪塘路72號火災案,我們有一些重要發現需要通知你……”
王甜甜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
“……我們在火災現場廢墟的深層清理中,發現了一具高度碳化的男性遺體……遺體位置位于原72號建筑主臥區域……通過DNA比對……初步確認……死者身份……是您的父親……王建國……”
“啪嗒!”
王甜甜手中的咖啡杯,直直地掉落在地毯上!
深褐色的液體瞬間洇開一片污漬!
她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椅背上!
眼睛瞪得極大!瞳孔里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極致的驚恐和茫然!
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桌上,屏幕還亮著,里面那個冰冷的聲音還在繼續說著什么……
“……請您……盡快攜帶有效證件……到市局法醫中心……進行遺體確認……”
甜品店里溫暖的燈光,香甜的氣息,舒緩的音樂……此刻都如同凝固的蠟像,冰冷而虛假地環繞著那個瞬間被抽空靈魂的女人。
窗外,冰冷的秋雨,依舊無聲地沖刷著西洪塘路那片焦黑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