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溯站在校場高臺,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操練的士兵。
北境的風裹挾著沙礫,刮得人臉生疼。三千鐵甲列陣肅立,刀戟寒光映著晨光,本該是一支虎狼之師——可他的視線卻死死釘在第三排的趙猛身上。
他不對勁。
趙猛是他麾下最精銳的先鋒,曾單槍匹馬斬殺三名北狄斥候,此刻卻面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他的手臂在發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卻又在下一刻脫力般松開。
“趙猛!”裴溯冷喝。
“末將在!”趙猛條件反射地挺直腰背,可話音未落,他整個人突然一僵,隨即“砰”地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校場嘩然。
裴溯三步并作兩步沖下高臺,一把扯開趙猛的領口。
密密麻麻的針眼沿著臂彎排成詭異的青紫色線,有些已經潰爛流膿。
“軍醫!”裴溯的聲音比北風還冷。
主帥大帳內,老軍醫跪在地上,顫巍巍地捧著一包藥粉。
“將軍,此物名為‘醉仙散’,混了罌粟膏和曼陀羅籽,服用半月便會使人先亢奮后萎靡,最終……”
“最終什么?”
“最終淪為廢人。”
裴溯眸色驟沉。
上月戰報中,與晏國相交的邊境三座軍寨接連失守,守將皆在戰前出現癲狂之癥,而后莫名暴斃。如今看來,竟是同一種毒!
他捏起藥包,指腹摩挲著包裝紙上那朵拙劣的牡丹花紋。
“趙猛醒了嗎?”
親兵慌忙稟報:“醒了!但神志不清,只反復念叨‘醉仙樓’……”
裴溯冷笑一聲,豁然起身。
“傳令!點二十親兵,隨我走一趟醉仙樓。”
邊境黑市,醉仙樓。
夜色沉沉,花街燈火通明,絲竹聲混著男女調笑,糜爛而喧囂。
裴溯一身便裝,腰間配劍隱在斗篷下,身后親兵分散四周,悄然封鎖了所有出口。
“將軍,就是這兒。”親兵低聲道,“趙猛說的‘醉仙散’,就是從這里流出來的。”
裴溯抬眸,醉仙樓的匾額在紅燈映照下泛著血色。他抬手一揮,親兵立刻踹門而入!
“臨淵軍查案!所有人蹲下!”
樓內瞬間大亂。鶯鶯燕燕的尖叫聲中,恩客們慌不擇路,卻被親兵一一按倒在地。裴溯直奔后院,一腳踹開廂房門——
屋內,一名戴著青銅面具的“少年”正將一包藥粉塞進袖中,見有人闖入,轉身就要翻窗。
裴溯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對方手腕!
“跑什么?”他冷笑,另一只手猛地掀開對方面具——
一張女子的臉。
杏眼櫻唇,膚色蒼白,左頰一道淺淺的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
裴溯一怔,隨即眸色更冷:“還跑?”
沈星瑤掙了掙手腕,沒掙開,索性扯出一抹笑:“軍爺,我賣假藥的,哪懂什么下毒?”
裴溯懶得廢話,直接扯過她袖中的藥包——正是“醉仙散”!
“帶走!”
軍營刑房,火光幽暗。
沈星瑤被鐵鏈鎖在木架上,額前碎發被冷汗浸濕,黏在蒼白的臉上。
裴溯坐在她對面,指尖敲著案幾上的藥包。
“名字。”
“沈星瑤。”
“誰指使你賣毒?”
“沒人指使,我自己配的。”
裴溯冷笑,抬手示意。親兵立刻上前,一鞭子抽在她肩上!
“啊!”沈星瑤悶哼一聲,血痕瞬間浸透粗布衣衫。
“再問一次,誰指使你?”
她咬緊牙關,依舊笑:“軍爺,真是我自己……”
“啪!”
又一鞭落下,這次直接抽在她頸側,血珠飛濺。
沈星瑤眼前發黑,呼吸急促,卻仍死死盯著裴溯,一字一頓:“我、說、了,沒、人。”
裴溯瞇了瞇眼,正要再問,卻見她突然渾身痙攣,瞳孔驟縮!
“將、將軍!”親兵驚呼,“她不對勁!”
沈星瑤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如瀑般涌出。
毒癮發作了。
裴溯皺眉,示意親兵端來一碗“醉仙散”——正是從醉仙樓搜出的藥。
“只要你交代是誰指使你的,這碗藥就是你的。”他冷聲道。
沈星瑤神志已然模糊,可當碗湊到唇邊時,她竟猛地抬手,一把將碗打翻!
“不……不喝……”她嘶啞著,渾身發抖,卻仍掙扎著摸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根銀針。
裴溯眸光一凜,以為她要自殺,剛要叫士兵阻止她,卻見她顫抖著將針扎向自己合谷穴!
“呃——!”
劇痛讓她短暫清醒,她又接連刺入百會、風池,手法快準狠,仿佛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
血順著針孔滲出,她卻像感覺不到疼,只反復喃喃:“活……下去……娘……我活……”
裴溯瞳孔微縮。
他見過戰場上自殘提神的死士,卻沒見過有人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
“軍醫!”他突然喝道,“別讓她死了!”
軍醫手忙腳亂地救治時,裴溯站在帳外,摩挲著那枚從沈星瑤身上搜出的銅錢。
錢幣邊緣有暗紅的血漬,像是被什么人長期摩挲所致。
親兵匆匆趕來:“將軍,醉仙樓的姑娘們審完了,她們說……”
“說什么?”
“說她們都是被拐來的晏國人,被迫接客套取商隊情報。那‘沈星瑤’……似乎也是被逼制藥。”
裴溯眸光一沉。
他回頭,透過帳簾縫隙看向里面。
沈星瑤已經昏死過去,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手中卻仍死死攥著那根帶血的銀針。
沈星瑤墜入了一片血色迷霧。刺骨的寒風裹著雪粒,抽打得她臉頰生疼。她低頭,發現自己變回了十歲的小女孩,穿著單薄的棉襖,赤腳踩在冰涼的青石板上。
這是母親死的那夜。
“臨月,跑!“
母親沈蘭漪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嘶啞得像是被砂石磨過。她回頭,看見母親跪在雪地里,月白的襖子浸透了血,像綻開的紅梅。
“娘…我們一起走……“沈星瑤去拽母親的袖子,卻摸到一手黏膩。
沈蘭漪突然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將一枚染血的銅錢按進她掌心:“聽著——“
銅錢邊緣的血漬蹭在女孩指尖,還帶著體溫。
“第一,跑的遠遠的,離開晏國越遠越好。“
“第二,永遠不要回沈家和謝家,也不要告訴外人你真正的名字。”
“第三……“母親咳出一口血沫,指甲幾乎掐進她肉里,“活、下、去。”
雪越下越大,遠處傳來馬蹄聲。沈蘭漪猛地推開她:“走!“
沈星瑤踉蹌著后退,看見母親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
“呃!”
沈星瑤在軍帳草鋪上驚醒,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痛呼。
冷汗浸透了衣衫,帳頂的麻布被夜風吹得微微晃動,油燈的光暈在視線里模糊成一片。她下意識去摸脖子上的銅錢。
空的。
心臟猛地一沉,她強撐著支起身子,手指在草席上慌亂摸索。傷口被牽動,疼得她眼前發黑,可她顧不上。
銅錢呢?那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樣東西。
帳簾突然被掀開,裴溯端著一碗藥走進來,見她醒了,眉梢微挑:“命挺硬。“
沈星瑤死死盯著他,嗓音嘶啞:“我的東西呢?“
裴溯神色不變,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指尖一挑,錢幣在空中翻了個面,邊緣暗紅的血漬在燈下格外刺眼。
“找這個?“
沈星瑤瞳孔驟縮,猛地伸手去搶!
裴溯手腕一翻,輕松避開。她撲了個空,險些從草席上栽下去,被他一把扣住肩膀按回去。
“急什么?“他垂眸看她,語氣平靜,“一枚銅錢而已,值得你拼命?“
沈星瑤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
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軍爺連窮苦人的血汗錢都要搶?“
裴溯沒接話,只是捏著銅錢細細打量。
錢幣很舊,邊緣磨損嚴重,像是被人常年摩挲。可奇怪的是,銅錢表面有幾道極淺的刻痕,像是……某種記號?
他抬眸,發現沈星瑤的視線死死釘在銅錢上,臉色比方才更蒼白了幾分。
她在害怕。
這個認知讓裴溯瞇了瞇眼。
一個寧肯自殘也不服軟的女人,此刻卻因為一枚銅錢慌了神?
“還我。“沈星瑤聲音低啞,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
裴溯沒動,反而將銅錢收進掌心,淡淡道:“等你解釋清楚醉仙散的事再說。“
沈星瑤盯著他,眼底翻涌著壓抑的怒意和……恐懼。
裴溯忽然覺得有些煩躁。
他轉身往外走,身后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沈星瑤竟從草席上滾了下來,伸手去抓他的衣擺。
裴溯停下來低頭看著地上的女人,沈星瑤瞳孔驟縮,身體先于意識撲過去。
“嘩啦!“
她撞翻了藥碗,滾燙的湯汁潑在手上,瞬間燙出一片紅痕。可她卻像感覺不到疼,只管死死盯著裴溯握著銅錢的右手。
“你——“
“你和崔五爺什么關系?“裴溯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像在問今天天氣。
沈星瑤一怔。
“什么崔五爺?我賣假藥的,哪認識什么大人物?“她扯出個笑,余光卻仍鎖著那枚銅錢。
裴溯忽然俯身。
陰影籠罩下來的瞬間,沈星瑤本能后仰,后腦“咚“地撞上帳柱。可裴溯只是伸手,從她衣領上拈起一片干涸的藥渣。
“醉仙散里摻了曼陀羅。“他碾碎藥渣,“全邊境只有崔家的藥圃種這個。“
沈星瑤心跳如雷。她當然知道——崔家還利用妓院套取情報。可這話絕不能吐露半分。
“軍爺高看我了。“她仰頭笑,“我連曼陀羅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裴溯直起身,突然將銅錢按在案幾上。
“這上面的血,是誰的?“
燈下,錢幣邊緣的黑褐色污漬顯得格外刺目。
沈星瑤喉嚨發緊。
那是母親的血。是七年前雪夜里,母親推開她時塞給她的。是她這些年寧可挨餓也沒花出去的……最后的念想。
“關你屁事。“她聽見自己說。
帳內驟然安靜。
裴溯的眼神冷了下來。他收起銅錢,轉身往帳外走。
“明日午時,提審醉仙樓的姑娘。“簾子掀起時,夜風灌進來,吹散他后半句話,“想拿回銅錢,就拿你知道的情報來換。”
【次日·軍營刑房】
沈星瑤被鐵鏈鎖在刑架上,看著裴溯逐一審問醉仙樓的姑娘。
“叫什么名字?“
“家在哪?“
“誰逼你們接客?“
那些女孩個個面黃肌瘦,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手腕上還留著鐐銬磨出的疤。她們不敢看裴溯,問十句才抖出一兩個字。
直到——
“這個姐姐給我們送過藥……“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突然指向沈星瑤,“她、她的藥不讓人疼……“
裴溯轉頭。
沈星瑤別過臉。她確實偷偷給這些女孩配過止痛藥,但沒想到會被當眾點破。
“是嗎?“裴溯走近她,“沈姑娘還有這副菩薩心腸?“
他離得太近,沈星瑤能聞到他身上冷鐵般的氣息。也看清了他腰間掛著的那個鐵盒——銅錢就在里面。
“她們又沒罪。“她盯著鐵盒,“該審的是崔家那群畜生。“
裴溯突然掐住她下巴。
“昨晚給你機會不說,“他拇指擦過她結痂的嘴角,“現在想談了?“
沈星瑤呼吸一滯。
“軍爺,我是被逼的。他們逼我的。”
下一秒,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將軍!有只部隊偷襲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