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軍大帳時,暮色已漫過帳簾。沈星瑤正在整理藥箱,見裴溯進來,起身時聞到他衣袍上的血腥味,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崔家……沒了。”裴溯解下披風,聲音比帳外的晚風還要沉,“滿門被滅,一個活口沒留。”
沈星瑤手里的瓷瓶“當啷”落在案上,藥粉撒了些在袖口。她怔怔地望著裴溯,眼底的平靜徹底碎裂,那點震驚像漣漪般蕩開,連聲音都發顫:“滅門?怎么會……”
裴溯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在她對面坐下,指尖叩了叩案面:“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你追查崔家,到底是為了什么?”
沈星瑤沉默良久,撫摸著頸間那枚帶血的硬幣,聲音低啞:“這硬幣是我娘死之前塞給我的,幾個月前有個渾身抽搐的病人來看病,我在他身上發現了一模一樣的硬幣。”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么會救你嗎?”
裴溯微怔,她已先一步揭開了謎底:“因為你盒子里的那支梅花鎏金簪子——那是我爹娘的定情信物。”她指尖微微收緊,“所以我必須追查到底!”
裴溯下意識摸向懷中的簪子,沈星瑤補充道:“你若不信,釵身上該刻著一個‘蘭’字,是我娘的小名。”
他依言取出簪子,借著燭火細看,果然在梅花花瓣上,藏著一個極小的“蘭”字,筆畫被歲月磨得淺淡,卻清晰可辨。裴溯心頭一動,抬眼時正對上沈星瑤泛紅的眼眶——那里面有懷念,有委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他將簪子遞過去,指尖輕觸她的掌心:“物歸原主。”
沈星瑤接過簪子的瞬間,指腹觸到那冰涼的金屬,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望著她的眼神。七年來第一次重新握住這枚釵,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熱了。她低頭用袖口蹭了蹭眼角,聲音帶著點悶:“多謝。”
原以為他會留著這簪子當線索,畢竟花街背后的勢力還沒查清,沒想到他竟這樣輕易還了回來。這份突如其來的體諒,比任何安慰都讓她心頭發軟。
“你不用留著它追查花街后面的老板嗎?”她抬頭時,眼底還帶著點濕意,卻清亮了許多。
“不必。”裴溯語氣平淡,目光卻很柔和,“我們目標本就一致,都是要查清這背后的陰謀。既是你母親的遺物,自然該由你收著。”他頓了頓,補充道,“往后若需要,我再跟你討便是。”
沒有多余的安撫,卻讓沈星瑤瞬間紅了眼眶。這些年她獨自追查真相,見慣了猜忌與算計,從未有人這樣輕易便尊重她的執念,護著她的軟肋。她攥緊簪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卻輕輕“嗯”了一聲,那聲應答里,藏著難以言說的感激。
帳內的氣氛緩和了些許,裴溯重新說起崔家的事:“滅門的人,就是想讓線索爛在崔家。這背后一定還有更大的勢力。”
沈星瑤點頭,剛要說話,帳外傳來趙虎的急報:“將軍,周鐵匠那邊有結果了!”
趙虎掀簾而入,手里捧著塊黑褐色的鐵渣:“老周說,這鐵料里摻了南邊產的鉛礦砂,這種手法他只在三年前見過——當時是戶部尚書林康的人,在北境開過鐵礦,后來因為‘礦難’封了,現在想來,怕是早就把劣質鐵料摻進了軍械里!”
林康。
這個名字讓帳內的溫度驟降。裴溯望著沈星瑤手中緊握的簪子,忽然覺得這樁事背后的牽連,遠比想象中更深。而此刻,他與她手中的信物,仿佛都成了撕開這重重迷霧的微光。
沈星瑤捏著梅花簪的手指猛地收緊,簪尾的尖細處幾乎要嵌進掌心。她抬眼看向裴溯,眸底的濕意已被冷冽的清明取代:“林康……三年前北境鐵礦的事,我隱約聽過些傳聞。當時說是礦道坍塌埋了三十多個礦工,朝廷給了撫恤便草草結案,而且有傳言,其實礦工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被滅口了。”
裴溯指尖在案面上輕輕滑動,目光沉得像淬了冰:“劣質鐵料摻進軍械,一旦遇上硬仗,刀槍崩口、甲胄碎裂,便是拿將士的性命填窟窿。林康身為戶部尚書,雖掌天下錢糧軍械,但膽敢在這上面動手腳,背后若沒有更大的靠山,斷不敢如此。”
帳外的風卷著沙礫打在帆布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極了那些被埋在礦道下的冤魂在低語。趙虎攥著拳頭,指節發白:“將軍,要不要現在就把這事捅到京里去?林康這老東西,簡直是禍國殃民!”
“不急。”裴溯抬手按住案面,目光掃過沈星瑤手中的簪子,又落在趙虎捧著的鐵渣上,“崔家滅門,鐵礦舊事,還有花街那支簪子,這只是我們看到的,如果我們貿然動他,只會打草驚蛇,那么我們永遠看不到這背后更大的陰謀。”
沈星瑤忽然想起什么,從藥箱底層翻出一張泛黃的紙,上面是她臨摹下的硬幣紋樣:“這硬幣的材質,我曾讓藥鋪旁的銀匠看過,他說里面摻了鉛,而且鉛的成色很特別,不像是靖朝地界產出的,更像是……。”
裴溯眼底寒光乍現:“更像是來自晏國的。”
“你的意思是……”沈星瑤聲音發緊,“鐵礦只是幌子,有可能在私自屯……?”
話未說完,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親兵的喝止:“什么人?!”
“是我!”一個嘶啞的聲音穿透帳簾,帶著瀕死的喘息,“我是崔家的護院……崔老爺讓我……務必將東西……交給……裴將軍……”
裴溯與沈星瑤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趙虎掀簾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涌了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拄著刀跪在地上,懷里緊緊抱著個油布包,見了裴溯,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將布包往前一遞:“崔家……早有準備……這是賬冊……藏在假山石縫里……”
話音未落,他脖頸一歪,徹底沒了氣息。
裴溯解開油布,里面是幾本線裝賬冊,紙頁邊緣已被血浸透。他借著燭火翻看,瞳孔驟然收縮——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某年某月,給“林部堂”送過多少“特殊鐵料”,又從晏國某商隊換過多少“鉛砂”,最后的落款處,竟有幾行字提到了“京中貴人”,只以一個“王”字代替。
“王?”裴溯指尖點在那字上,“當今朝中姓王的權貴,只有太傅王顯。他是太子少師,跟林康素來交好。”
裴溯合上冊子,燭火在他眼中跳動:“三年前北境鐵礦的批文,正是王顯在朝堂上力主通過的。”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燭芯偶爾爆出的噼啪聲。趙虎臉色發白:“將軍,如果真如沈大夫猜測,還牽扯太傅,這件事怕是茲事體大呀!”
“我需要回上陵城一趟。”裴溯將賬冊收好,目光落在沈星瑤手中的梅花簪上,那枚簪子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仿佛能照見七年前那場被掩蓋的真相,“崔家留下的賬冊,是鐵證。沈姑娘,你母親的簪子,或許藏著更關鍵的線索——那支簪子的樣式,你確定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沈星瑤點頭:“我小時候見過無數次,絕不會錯。我娘說,是我爹親手打的,釵身上的‘蘭’字,還是他練字時反復琢磨才刻上去的。”
“那花街為何會有這支簪子?”裴溯追問,“花街背后的老板,會不會與你爹娘的舊事有關?”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沈星瑤心頭。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除了那枚硬幣,還提了離晏國越遠越好而且不讓回沈家和謝家還不讓告訴外人自己真正的名字,難道這一切與外公和父親有關?難道娘早就發現和他們跟靖朝有牽扯?娘是被外公和父親給……
沈星瑤越想越恐怖,拼命搖頭,不會的,虎毒不食子。
“沈大夫,你怎么了?”
沈星瑤猛地回神,指尖在梅花簪上掐出深深的紅痕。她避開裴溯探究的目光,低頭將簪子小心攏進袖中,聲音帶著未散的顫意:“沒什么,許是夜風太涼,有些走神了。”
裴溯眸色微沉,沒有再追問。他將賬冊仔細裹進油布,遞給趙虎:“收好,這是要命的東西。”轉而看向沈星瑤,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崔家賬冊指向王顯與林康,花街的簪子又牽扯你父母舊事,看來所有線索的源頭都在上陵城。你若信我,便隨我一同回去。”
沈星瑤抬眼,正對上他沉靜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猜忌,只有一種“你我同路”的篤定。她攥緊袖中的簪子,母親臨終前的囑托雖嚴厲,可七年來獨自追查的滋味太苦,如今有這樣一個人與自己目標一致,或許正是解開謎團的契機。
“好。”她點頭時,聲音已平穩許多,“我跟你走。”
裴溯眼中閃過一絲微瀾,旋即頷首:“趙虎,備兩匹快馬,再清點十名親兵,我們連夜動身。”
“將軍,夜里趕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
“越等越危險。”裴溯打斷他,目光掃過帳外沉沉的夜色,“崔家護院能突圍送來賬冊,說明對方還沒來得及封鎖所有出路。天亮之后,恐怕就走不成了。”
沈星瑤迅速收拾好藥箱,將臨摹硬幣紋樣的紙折好塞進懷中。她走到帳門口時,見裴溯正彎腰檢查馬鞍,月光落在他肩上,將那道剛被血漬浸透的披風輪廓映得格外清晰。
“你的傷……”她想起他衣袍上的血腥味。
“皮外傷。”裴溯直起身,將另一匹馬的韁繩遞過來,“會騎馬嗎?”
沈星瑤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的動作利落干脆。
夜風卷著沙塵掠過耳畔,十余名親兵緊隨其后,馬蹄聲在寂靜的荒原上敲出急促的節奏。沈星瑤與裴溯并轡而行,月光下能看到他緊抿的下頜線,以及偶爾看向身后的警惕目光。
“你似乎很清楚上陵城的水有多深。”她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裴溯側頭看她一眼,月光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影:“我們家從祖父開始就是鎮國大將軍,武將靠戰績說話,不屑于內斗,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可能會動搖國之根本。”
“那你……”
“我查這些,不僅為了守住裴家三代的努力,也是為了靖朝的百姓。”他語氣平淡,卻藏著不容錯辨的決絕,“人有私心很正常但得有底線。”
沈星瑤默然。原來每個人都背著自己的執念,就像她攥著那支簪子不肯放手一樣。
一路無話,只有馬蹄聲與風聲相伴。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們已繞過邊境關卡,踏上通往都城的官道。
“到了城外驛站,我們換輛馬車。”裴溯勒住馬韁,“直接騎馬進城太扎眼,林康的人說不定早已在城門處布了眼線。”
換馬車時,沈星瑤坐在車廂內側,看著裴溯將賬冊藏進車座夾層,又將那支梅花簪從她手中接過,插入沈星瑤的發間。
“這樣穩妥些。”他解釋道,“你我分開行動時,線索不能斷。”
沈星瑤“嗯”了一聲,馬車緩緩駛入城門,街面上的喧囂聲透過車簾傳來,沈星瑤撩開一角,看著繁華的市井景象,這是她第一次來上陵城。
沈星瑤想知道,母親作為晏國商人的妻子,為何死因會牽扯出靖朝的朝廷重臣,真相好像越來越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