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末,天氣漸暖。
這偌大城市中的萬物,包括街邊長些細葉還不甚繁盛的樹和被修剪得像儀仗隊的灌木,都顯出了幾分春意盎然的復生之態,白瓣黃芯的小野花打墻磚縫里、馬路牙子側邊蘇醒過來,對比因早晨六點起床叫苦不迭的學生們,仿佛它們才是這座城市無孔不入的主人,扎了根,哪里都有它們的眼線。這便是適者生存吧,最強悍,風雨不侵、最渺小,不為危險人物所注意、最頑固,生存意志萬般堅定,才能活著、延續,在歷史上種下自己的痕跡。啊,扯遠了。
賣糖葫蘆的小推車在學校門口停下,一雙粗糙龜裂的手平等地撫過它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窗板好久沒有擦了,呈一種久經積淀的半透明灰,輪子表面是斑駁而坑坑洼洼的,這車子跟著他,可受了不少苦。一般這種小販,最好的廣告就是他們自己,攤主穿得精神些,攤位要擦得锃亮,一般不會少客,唯有他,或許他原先停在城里人流最急的十字路口,被城管趕過,被混混搶過,最后在這里落腳。過保護的家長不一定容忍孩子吃這種“不干不凈”的東西,可總有一些自己上下學,零花錢又不多的學生愿意賞個臉,貴在堅持。
我見過他,很多次。
自行車咯噠噠地穿過水洼和缺磚的盲道,幾個半大孩子相互追逐著闖過紅燈,笑嘻嘻地比誰的物理成績最菜,一幫老太太對著水果店外榴蓮評頭論足,甘蔗皮被店主削了一地。私家車摁喇叭,自行車撥鈴鐺,電動三輪停得歪斜,連帶著他們的主人堵實了學校正門,家長對小孩的提醒永遠不嫌多。挨著小學就這點費事,吵鬧熙攘和車水馬龍把我身上每一個感官都灌得滿滿的。我側身躲過他不知道誰濺起的水花,繼續在這座每分每秒都變化不測的城市里走著我永遠固定的路。
如果這時候有人用老式相機將我定格會怎么樣呢?我想,那會是我平凡凌亂的生活中最平凡凌亂的場景。
喧鬧的人群。甘蔗皮。紅燈在閃爍。電動車喇叭聲。無線耳機。循環播放的音樂。井蓋縫里鉆出野花。斑馬線。倒地的路障。面癱診治廣告牌。小孩的紅領巾歪著系。糖葫蘆和劣質糖漿。褲子上的鞋印。灰色羽絨服。毛絨掛飾。所有這些東西。
————拼湊成煙火日子里這個我。
我曾裝模作樣地想著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我說獨一無二又怎樣,我說如果我只在乎自己,我說著所有在我這個年紀的中二小孩都會說的話,也許某些并不是真心的。可是我想與眾不同,我想突出,如果永遠做不了人群中最厲害的,就做最怪異的那個。
我想,在蕓蕓眾生中,被看見。
每個擁有天真夢想的孩子都這樣,那些社會上最普通的大人小時候也這樣,也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展示自己,但是大部分人都愿意證明自己。我出生時,還小時,對這個世界沒有這么亂七八糟的想法,腦中大概只有喜歡、好奇和愛。然后我長大了,加入一個小小社群,在幼兒園里學規矩,交朋友。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大部分人可能不太一樣。
他們想拍一個漂漂亮亮的畢業照升小學,可是我不想擺姿勢像朵花,被塞進緊繃繃的短裙,不想讓閃光燈對準我的臉,好像全世界的光化為一把利劍刺進眼睛,我想問問海棠樹的枝椏為何如此齊整,無人回應,想滑滑梯,不能離隊,想回家,放學還早著。那天,我第一次作為少數服從了多數,也第一次知道有個大流我要跟著走。
我們來到世界,像是一場交易。你既然選擇享受來自這個世界的愛、友善和溫暖,以及種種物質條件,就得做出相應的犧牲:少數服從多數,符合他們對你的要求,方便別人管理。如果你不愿交易,那要么受不了自殺,要么發瘋犯罪接受這個社會的制裁。
可大部分在生命開始的時候獨一無二的人,既沒有自殺也沒有被制裁,而是懵懂地放下了鋒芒,追著人潮去了,只留曾經真實的自我,默默地滯留再也不被注意的光。
我要證明的就是這個我:我不自殺,我不出格,我獨一無二也開開心心,少數就不服從多數。
我一直想要證明,能證明多久就證明多久,我知道,當我成年,當我離開父母和學校,當我開始通過融入社會去養活自己時,這個證明就要消散,被舍棄。很多碌碌無為的大人小時候也是個發著光的自己,只是隨著成長,物質條件和精神價值就坐起了蹺蹺板,比比誰重誰輕。
你問我哪個重要,好吧,我也不知道。生活就是這樣。
但我知道我喜歡什么。我喜歡平凡中的獨一無二,正如這座凌亂帶點瘋狂的城市——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它還天暖花將開,當我走到結尾,已經下過了一場春雪,裹挾了三天冷風。
我還喜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