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來得毫無征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昨晚什么時候睡著的,但不得不承認,我已經(jīng)昏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我拍掉不依不饒逼我起床的鬧鐘。即便我已經(jīng)清醒了,也無法讓自己把腳挪下床——這有什么意義呢?我側(cè)頭看向床頭柜上那一串刺眼的紅色數(shù)字。
你憑什么左右我的人生?我在心里問它。太好了,現(xiàn)在我開始和鬧鐘說話了。
又是一天。我真想尖叫。太荒謬了,我干嘛還去上學?我壓根沒打算撐到畢業(yè)。我嘆了口氣,再次閉上眼,試圖躲進自己腦海的黑暗角落,那是唯一一個沒人能打擾我的地方。沒有人能找到我。我有些慶幸今天不是藝術(shù)鑒賞課,這樣我就不用再面對她了該死。她的形象又浮現(xiàn)在腦子里,我咒罵著自己。
不!
我猛地把腳跺到地上,今天我絕對不能讓她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需要那個笑容把“他”從我體內(nèi)引誘出來。我抓起今天要穿的衣服,拖著疲憊的身軀穿過走廊,來到浴室,怒氣沖沖地把門甩上。
“滾出去。”我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鏡子中的我,眼窩深陷、眼神陰沉,黑眼圈明顯,是無數(shù)個失眠夜晚與混亂思緒的產(chǎn)物。我俯下身,用冰冷的水猛撲向臉,結(jié)果只是讓寒意從脊背躥起。鏡子中的那張臉,仍舊是兩秒鐘前的可憐模樣。
我感到憤怒。對著那個倒影,那個不知是什么人的家伙。他冷冷盯著我,仿佛在挑釁我,享受我想讓他消失的模樣。他知道他會一直困擾我,他喜歡這樣。他喜歡看我在憤怒與痛苦中發(fā)抖,面對著那張我?guī)缀跽J不出的臉。本來也沒什么可認識的。我就是個空殼,而且將永遠是個空殼——不管這“永遠”還剩多久。
“干什么?”我對著鏡子啐了口唾沫。
“動手啊。”他回瞪著我。
我搖搖頭,又往臉上潑了些水。
“你已經(jīng)想這件事很久了。”
我怒目而視。
他的眼神依舊充滿挑釁,好像我根本不敢做這事。我倔強地打開水槽下面的柜門,拿出那瓶多年前心理醫(yī)生開的抗抑郁藥。我從沒吃過一粒,從不愿靠這些傳統(tǒng)手段治療所謂的“痛苦回憶”。反正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抬頭看他,他看到藥瓶在我手里,似乎也挺滿意的。
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碰這瓶藥了。此刻那瓶子握在手里的感覺莫名令人心安——雖然我知道它不該讓我覺得心安。我彈開瓶蓋,把四顆藥片揉進手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們,仿佛指望著它們自己跳到我嘴里。我再次看向鏡子——突然聽見六一叔叔在廚房里咒罵著喊我的名字,嚇了我一跳。
我回過神,把藥片塞回瓶子,甩手扔回水槽底下。
鏡子中的他很失望,我只能告訴自己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穿上T恤,走出門去看看六一叔叔到底是摔了什么、還是打碎了什么。
也許很快吧。我告訴自己。但不是現(xiàn)在。
星期二并不會比“沒有顧惜月的星期一”更好,我在下課后正往停車場走去。
“嘿,陳墨!”我聽到她在停車場對面喊我。
我嘆了口氣,顯然她沒把我在課堂上故意回避她當回事。我轉(zhuǎn)過身,她快步追上了我,開始與我并肩走著。她明顯跟不上我大步流星的步伐。我以前從來沒注意到她不穿高跟鞋時個子有那么矮。別給她任何希望,你們不會繼續(xù)有交集的。沒必要讓她對你產(chǎn)生任何依戀。哦對了,我在心里嘀咕著,像她這種人怎么會對我這種怪胎產(chǎn)生依戀呢?
“抱歉我星期天沒來得及說謝謝就走了。”我終于低聲嘟囔道,心想至少我應該感謝她給我提供了住處。
她笑容燦爛,我刻意不去看她的臉。那笑容很有感染力。“沒事,我看到你的留言了。”
我低聲哼了一聲,不太知道該怎么回應。
“很有創(chuàng)意,我以前從沒收到過用樹枝拼出來的留言。”
我垂下眼睛:“要么這樣,要么用飛機在天上畫一圈。我覺得樹枝更實際些。”
她輕笑。“什么呀?我們家棚子里就有一架無人機,你大可以用的。”
“你怎么不早說?”又是一句挖苦的回應。她能跟得上我的諷刺,我有點小小佩服。
我能看出她有點不耐煩了,顯然沒遇到過有人如此冷淡地回應她的主動接觸。有誰會那樣呢?只要不是怪胎,她走過的路都會讓人頂禮膜拜。更別提像我這樣地位低下的男人,在正常情況下,光是聽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估計都激動得屁滾尿流了吧。
我并非沒感覺,但我正竭盡全力控制自己。
“你周五晚上要去看比賽嗎?”她問。
“不去。”我下意識就回答。為什么我要去看一群自以為很酷的壯漢互相推搡?
她似乎又一次對我的回答感到沮喪,肩膀明顯耷拉下來。我已經(jīng)能看到我的那輛車停在車道盡頭,每一步都讓我離逃離現(xiàn)場更近一分。
“那你想去嗎?”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她在邀請我?不,不可能,這頭肯定有什么貓膩。這肯定是大冒險,她的朋友們想看看她能不能把那個怪胎帶去看籃球賽。她肯定有別的目的。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她——失策了。
她看我的眼神如此悲傷,似乎我剛把她小小的心踩碎了。仿佛配合著這幕,一陣微風吹來,帶著她身上淡淡的草莓香味飄入鼻中。
你之所以想答應她,只是因為你已經(jīng)兩年多沒受到任何女性的關(guān)注了,別屈服。
她試著對我笑了一下,我的防御立刻轟然坍塌。
不,別這么做。腦子里的聲音低語。“呃,我其實不太喜歡看籃球賽——”
“我們不一定非得去看比賽。”她太快接話了。
現(xiàn)在怎么辦?
“我只是隨便說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做別的。”她很厲害。她知道如何抬高或降低音量,營造出那種無辜的、帶點失落的小狗般的語調(diào),讓任何人都心軟。
我又嘆了口氣。
你活不到星期五的。腦子里的聲音說。
“我不太確定我那天有沒有空。”
她蹙起眉頭,我那顆冰冷的心瞬間融化到了骨子里。為什么她看起來那么難過?我討厭看到她難過,尤其是因為我造成的。補救,快補救。萬一她再也不笑了怎么辦?萬一你傷了她怎么辦?!
“我——”
你要干什么?腦子里的聲音說。
“我看看那天安排吧。周四告訴你,好嗎?”我后退了一小步,她臉上的笑容又回來了。
“好啊,沒問題。而且真的,我們干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她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地要約我?我心里思忖著:“好,那我周四告訴你。”
“嗯嗯,周四見。”
我點點頭,“嗯。”然后慢慢的往后挪。
“拜拜。”她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拜拜。”我輕聲回應,轉(zhuǎn)過身。
——你是個蠢貨。
腦子里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