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記得清楚,1985年12月24日的黃昏,天空被一種病態的、淤血般的絳紫色所統治。云層低垂,飽含著未落下的雨水,沉甸甸地壓在雋城筒子樓低矮的屋頂上,也壓在父親的心頭。母親的呻吟從里間歇斯底里地傳出來,每一次拔高的痛呼都像鈍刀刮過父親緊繃的神經。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襯衣,緊緊貼在脊背上,冰涼的粘膩感揮之不去。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狹窄得幾乎無法轉身的外間反復踱步,腳掌沉重地拍打著冰冷的水泥地。每一次踱到那扇緊閉的、糊著舊報紙的木門前,他都想不顧一切地撞進去,卻又被一種源自生命深處、對未知分娩的原始恐懼釘在原地。他只能徒勞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彎月形的血痕。窗外的天空,那淤積的紫色越來越深,濃得化不開,仿佛整個雋城的污濁和筒子樓里日積月累的憋悶都沉淀在了那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接生婆,一個臉上溝壑縱橫如同雋城老城墻的老嫗,第三次掀開門簾探出頭來。她稀疏的白發被汗水黏在額角,渾濁的老眼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楊建設!你女人骨頭硬,胎位正得不能再正!可這娃……犟得很!頭都看見了,就是不肯落地!再這么下去……”后面的話被母親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的慘嚎吞沒了。父親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那蒙著厚厚油污和灰塵的玻璃窗,死死盯住那片凝固的、不祥的絳紫天穹,仿佛要將它燒穿一個洞。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此刻,奇跡以最蠻橫的姿態降臨。
那片淤積了整整一個下午、沉甸甸的絳紫云層深處,毫無征兆地,猛地向內塌陷!如同一個巨大無形的拳頭狠狠砸進了粘稠的果凍里。塌陷的中心點,一點純粹得令人心悸的金光驟然刺破黑暗!那光芒并非靜止,它在飛速旋轉、膨脹,帶著一種宇宙洪荒初開時的磅礴偉力。塌陷的漩渦越來越大,邊緣的云層被無形的巨力瘋狂撕扯、攪動,發出低沉而壓抑的隆隆聲,仿佛天空深處有一頭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正在痛苦地輾轉反側。整個筒子樓,連同樓前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樟樹,都在這種來自蒼穹的、無形的威壓中微微震顫。磚縫里的積塵簌簌落下。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地異象驚呆了,他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雙眼圓睜,瞳孔里只剩下那不斷擴張的金色漩渦。鄰居們也終于被驚動,一張張寫滿驚疑、恐懼或茫然的臉孔擠在各自的窗口。趙金花肥胖的身軀幾乎要把她家那扇薄木窗框撐破,她張著嘴,忘了合攏,臉上厚厚的廉價脂粉也掩蓋不住那驚駭的蒼白。老秦則縮在窗框后,只露出半只驚恐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求神拜佛。
那金色的漩渦中心,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純粹,最終凝聚成一朵巨大無朋、正在怒放的金色蓮臺!每一片花瓣都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液,邊緣噴射出細碎的金色星火,將整個糧道街映照得如同白晝降臨!蓮臺緩緩旋轉,磅礴而神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懸停在筒子樓正上方,投下的巨大光柱,恰好籠罩了父親家這間逼仄的小屋。
就在這金色蓮臺成形、光芒最盛的剎那——
“哇——!!!”
一聲嘹亮得近乎蠻橫的啼哭,如同積蓄了千年的驚雷,猛地從里間炸裂開來!這哭聲帶著一種粉碎一切阻礙的原始生命力,穿透了薄薄的門板,穿透了筒子樓斑駁的墻壁,甚至穿透了天空中那低沉翻滾的云雷之聲!它像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敲打在每一個聽聞者的心臟上!窗玻璃嗡嗡作響,碗櫥里幾只缺口的粗瓷碗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哀鳴。
哭聲響起的同時,那懸于天際、威嚴神圣的金色蓮臺,仿佛完成了它唯一的使命,瞬間崩解!沒有緩慢的消散,而是以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轟然炸裂!無數純粹由光芒凝成的碎片,如同億萬只燃燒著金焰的蝴蝶,又像是宇宙星辰炸裂后最璀璨的余燼,從天空的至高之處,洋洋灑灑,無聲地傾瀉而下!
一場金色的雪,覆蓋了糧道街,覆蓋了筒子樓,覆蓋了整個世界。
父親被那聲啼哭震得渾身一顫,所有的恐懼、擔憂、絕望都在這一瞬間被這宣告生命降臨的強音擊得粉碎!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撞開了那扇隔絕生死的木門。
里間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汗水蒸騰的濕熱。母親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濕透的頭發粘在蒼白的臉頰上,整個人虛脫地癱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胸口微弱地起伏著,如同被風暴蹂躪后擱淺的船只。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接生婆手里那個正揮舞著通紅小拳頭、蹬著同樣通紅的小腿、放聲大哭的肉團時,一種奇異的光彩瞬間點亮了她疲憊到極點的眼眸。那光彩,比窗外傾瀉的金色光雨更加明亮。
接生婆將那個沾著血污和羊水、卻仿佛自帶光芒的小小生命體,小心翼翼地放在父親僵硬的臂彎里。父親低頭,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兒子。小小的嬰兒緊閉著雙眼,皮膚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但那響徹云霄的哭聲卻充滿了無與倫比的生機和力量。就在父親低頭凝視的瞬間,一片細小的、燃燒著微弱金焰的光屑,如同被某種神秘力量牽引,穿透了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悠悠蕩蕩,最終輕柔地、精準地,落在了嬰兒緊閉的眼瞼之上。那光屑如同擁有生命,在接觸到溫潤皮膚的剎那,無聲地融化了,只留下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光痕,如同神祇悄然蓋下的印記。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踏破了筒子樓里被金色光雨籠罩的奇異寂靜。這腳步聲帶著軍人特有的節奏感,堅定、沉穩,不容忽視地踏過每一級蒙塵的水泥臺階。父親抱著襁褓,有些茫然地轉過身。
門口,赫然站著糧食局局長李衛東——父親的老團長。他穿著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筆挺的舊軍裝改制的中山裝,風紀扣一絲不茍地扣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仆仆風塵,卻掩不住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灼灼的光。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同樣穿著干部裝、神情嚴肅又難掩驚愕好奇的男人,顯然是局里的頭頭腦腦。
“報告團長!楊建設……”父親幾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板,抱著孩子就想敬禮,動作做到一半才猛然想起地方上的規矩,手臂僵在半空,顯得有些滑稽。
李衛東的目光瞬間越過了父親,如同精準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那個在父親臂彎里依舊啼哭不止的小小嬰兒。他的眼神極其復雜,有老部下添丁的欣慰,有忙完工作之后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探尋。他親眼目睹了糧道街天空那場匪夷所思的金色風暴,那蓮臺崩碎、光雨傾瀉的奇景,此刻與臂彎中這洪亮得驚人的啼哭聲形成了無法解釋的因果鏈。
“建設!”李衛東的聲音依舊洪亮,帶著戰場上喊口令的穿透力,卻罕見地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急切,“你兒子?剛才……剛才那……”他罕見地有些詞窮,手指下意識地抬了抬,指向窗外還在無聲飄落的金色光屑,又指向襁褓中的嬰兒,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深長的、飽含復雜情緒的嘆息,“好小子!這動靜,夠勁兒!比你當年在工地上扛預制板的嗓門還大!”他大步上前,那雙指揮過千軍萬馬、布滿老繭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鄭重和小心翼翼,輕輕撥開了裹著嬰兒的薄布一角,仔細端詳著那張還在奮力啼哭的小臉,目光尤其在那片光屑融化留下的、幾乎淡不可見的金色痕跡上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