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傷還未痊愈,但高燒已退,肺炎得到了控制。他堅持提前出院,吊著左臂,回到了糧庫。迎接他的目光更加復雜:有關切,有敬佩,也有難以掩飾的嫉妒和疏離。張德貴遠遠看見他,立刻轉身繞道走了。父親不為所動,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他的糧囤前,用一只手臂力所能及地檢查、記錄。他肩上的繃帶和略顯蒼白的臉色,成了那場“沙暴”戰役無聲的勛章。
年底,糧食局大禮堂張燈結彩,召開年度總結表彰大會。李衛東局長在做完報告后,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感情:“……在我們糧食戰線,有這樣一位同志!他脫下軍裝,穿上工裝,把部隊的優良作風帶到了平凡的保管崗位!他堅持原則,敢于碰硬,像一把鐵尺,守護著國家糧倉的公平!他勤奮鉆研,科學管理,像一把精密的算盤,把損耗降到了最低!更在暴雨來襲、百萬斤儲備糧危在旦夕的緊要關頭,他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以驚人的勇氣和智慧,帶領大家排除險情,保住了國家的重要財產!”
李衛東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臺下前排一個吊著胳膊的身影上:“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甚至鮮血和傷痛,詮釋了一名共產黨員、一名退伍軍人、一名糧食工作者的忠誠與擔當!他就是——儲運科保管員,宋建設同志!經局黨委研究決定,授予宋建設同志本年度‘省級糧食系統先進工作者’光榮稱號!并記個人三等功一次!”
雷鳴般的掌聲瞬間爆發,幾乎要掀翻禮堂的屋頂!燈光聚焦在父親身上。他穿著那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筆挺的藍色工作服,左臂吊在胸前,緩緩站起身。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愕然,有些局促,甚至帶著一絲在戰場上接受勛章時都不曾有過的靦腆。他下意識地想挺直腰板敬個軍禮,抬起右手才想起場合不對,手停在半空,顯得有些無措。
掌聲經久不息。母親坐在家屬區,看著臺上丈夫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那個曾經在工程連扛著預制板健步如飛的身影,那個在筒子樓里因鄰居賴賬而憤怒又無力的身影,那個在糧囤間一絲不茍、如同守護陣地的哨兵的身影,那個在暴雨泥濘中化身礁石的身影——此刻被榮譽的光環籠罩。她的視線模糊了,淚水無聲滑落,是欣慰,是驕傲,更是百感交集。她想起了沙地上教兒子寫下的第一個字,想起了被撕碎的債簿,想起了那場金色的光雨和嬰兒嘹亮的啼哭……所有的困頓、掙扎、委屈,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雷鳴般的掌聲和丈夫身上那樸實卻耀眼的光芒所撫慰。
父親在如潮的掌聲中,一步步走向主席臺。他的腳步因傷痛和激動而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李衛東局長親自將大紅的榮譽證書和一枚金燦燦的獎章遞到他手中。獎章沉甸甸的,上面鐫刻著飽滿的麥穗和齒輪的圖案,在燈光下閃耀著溫暖而堅實的光芒。這光芒,不同于天上那場虛幻的金色光雨,它是真實的,是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凝結而成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干出來的。
父親捧著證書和獎章,面對臺下無數雙眼睛,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出了一句樸實無華、卻重逾千斤的話:“我……就是看糧的。糧在,陣地就在。”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遍了禮堂的每一個角落。沒有豪言壯語,只有一名老兵對“職責”最樸素、最深刻的詮釋。瞬間的寂靜后,更加熱烈的掌聲再次如海嘯般響起!這一次,掌聲里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散會后,父親和母親走出禮堂。外面是冬日難得的暖陽。表叔陳永忠拄著拐杖等在門口,他迎著陽光,看著父親胸前那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獎章,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發自內心的笑容。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父親沒受傷的右肩上,重重地、有力地拍了一下。這一拍,勝過千言萬語。
他們并肩走在回筒子樓的路上。糧道街依舊喧鬧嘈雜,筒子樓的窗戶里依舊飄出各家各戶不同的氣息。鄰居們看到他們,目光里多了幾分真切的尊重和好奇。趙金花端著一盆衣服,破天荒地主動打了招呼:“宋大哥,宋嫂子,回來啦?喲,這獎章真亮堂!”語氣里少了往日的虛浮。父親只是微微點頭,母親報以平靜的微笑。
回到家,父親小心翼翼地將那枚金色的獎章放在家中唯一的五斗櫥最上面的抽屜里,和那些在部隊獲得的、已經有些陳舊的軍功章放在了一起。一枚是和平年代的“兵歌”,一枚是建設歲月的“勛章”,在昏黃的燈光下,共同閃爍著內斂而堅韌的光芒。母親默默地將那份鮮紅的“先進工作者”證書,用一個嶄新的、印著紅雙喜的塑料皮仔細包好,壓在了箱底最平整的地方,和當年在文工團獲得的演出獎狀放在了一起。那是她生命里,兩份截然不同卻又同樣珍貴的榮光。
窗外,夕陽的余暉將糧道街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遠處,糧食局高大的糧囤在暮色中靜靜矗立,如同沉默的、金色的堡壘。父親站在窗邊,望著那些糧囤,受傷的肩膀還在隱隱作痛,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和堅定。他知道,糧道街的“債”或許永遠算不清,筒子樓的“漿糊”規則也依然存在,但腳下的路,已然在他用原則、汗水、甚至傷痛丈量過的地方,清晰地鋪展開來。他不再是那個只懂得在命令下扛起預制板的工程兵,也不再是初到地方時處處碰壁、滿心憋屈的轉業軍人。他是宋建設,一個守護著金色糧倉的“看糧人”。他的陣地,就在這里,在這片浸染著汗水、淚水、麥香和人間煙火氣的土地上。他挺直了脊梁,如同糧囤般堅實,無聲地融入了這座南方小城沉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