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的教室彌漫著陳年積木與膠水的混合氣味。年輕的女教師捏著一只用桫欏葉精心粘制的金魚模型,舉得高高,葉脈在稀薄的陽光下如同金線?!白屑毬狀}呀,”她聲音脆亮,尾音拖得有些刻意,“兩只螞蟻加一頭大象,等于幾只青蛙?”她自問自答,手指用力點著桫欏葉金魚鼓起的眼睛,仿佛答案就藏在那里面:“等于三只青蛙!”
我坐在硬邦邦的小板凳上,仰頭看著那只桫欏葉的金魚,它被老師晃動著,薄脆的葉邊簌簌作響。一股說不清的別扭擰在胸口。我猛地舉起手,手臂直直戳向天花板:“老師!”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為什么不能是三頭大象呢?”
哄笑聲如同碎石子驟然潑灑開來,滾得滿教室都是。年輕教師那張原本白凈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如同被沸水燙過。她幾步沖到我面前,桫欏葉金魚在她指間危險地顫抖著,葉梗幾乎戳到我的額頭:“宋小滿!不許搗亂!坐下!”她的呵斥聲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尖利,蓋過了滿堂的嬉笑。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布鞋鞋尖,只覺得那“三只青蛙”的答案,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堵在喉嚨里。
翌日清晨,母親沒有送我去那所飄著積木和膠水味、墻上貼著大紅花的幼兒園。她牽著我,走過幾條被槐樹濃蔭覆蓋的街巷,巷子深處有一處小小的院落,青磚墻頭爬著些不知名的藤蔓。這便是街道辦的幼兒園了。沒有嶄新的滑梯,沒有雪白的墻壁,只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枝椏如同傘蓋,篩下滿地晃動的光斑。一位鬢角染霜的老教師坐在樹下的矮凳上,身旁圍著一圈孩子,每人手里攥著一截粗短的胡蘿卜。老教師布滿細紋的手握著鉛筆刀,慢悠悠地削著、刻著,圓鈍的胡蘿卜頭漸漸顯出小船的模樣。她遞給我一把小小的鉛筆刀,刀片薄而鈍,幾乎割不動胡蘿卜厚韌的表皮。“使點巧勁兒,孩子,”她的聲音像被日光曬暖的棉絮,輕輕拂過,“順著它的心子走?!蔽冶孔镜啬7轮}卜特有的清冽氣味鉆進鼻孔。終于,一艘歪歪扭扭、勉強能看出船形的小東西躺在掌心。老教師拈起一片剛從地上拾起的、脈絡分明的桫欏葉,小心地插進我小船的凹槽里:“喏,帆有了?!彼I我們走到院墻根一個小小的水洼邊,水面浮著些微塵和細小的槐花?!叭グ?,試試水。”我的小船,載著那片桫欏葉的帆,被輕輕放入水中。一陣微風貼著墻根溜過,小船微微一顫,竟真的搖搖晃晃,朝著水洼中央漂去。那片桫欏葉的帆,在渾濁的水面上,像一小片倔強燃燒著的金色火焰。我蹲在水邊,看著它飄遠,昨日教室里的哄笑聲和年輕教師漲紅的臉,似乎也被這水波推遠了,漸漸模糊。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前一天曾走進那所幼兒園的園長室。她展開一張我畫的畫——畫上巨大的糧囤堆積如山,閃著金燦燦的光,一根探糧的鐵釬像一把孤絕的劍,刺破上方鉛塊般沉重的烏云。母親的聲音在安靜的園長室里響起,清亮、穩定,竟帶著幾分當年文工團報幕時的穿透力:“園長,孩子的畫在這兒。不是孩子錯。這世上許多問題,本就有千百種答案的路。”她的目光平靜地迎向園長鏡片后的眼睛,沒有一絲退讓。那畫上鐵釬刺破烏云的線條,此刻仿佛也穿透了某種無形的屏障。
父親面對的考題,遠比幼兒園的算術復雜得多,也沉重得多。糧庫那高大空曠的庫房里,空氣似乎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壓得凝滯了。改制股份制企業的文件下來了,白紙黑字,字字千鈞。最緊要的一關,是全員投票選經理。庫房里彌漫著散不盡的陳年谷物氣味,混合著一種更焦灼的東西。
張德貴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開始在各個辦公室和倉房間穿梭。他臉上堆著一種近乎謙卑的笑,那笑容嵌在深深的皺紋里,顯得有些生硬。他挨個遞上帶過濾嘴的香煙,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殷勤。“老宋,”他走到父親面前,硬是把一支煙塞進父親手里,手指有些黏膩,“咱們干了一輩子糧食,風里雨里,汗珠子砸腳面……不容易?。 彼麥惤?,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煙味,“眼瞅著要退了,總不能在這節骨眼上,落個晚節不保,是不是?這經理的位置,也就走個過場……”他的目光緊緊黏在父親臉上,試圖捕捉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父親捏著那支煙,指尖能感覺到濾嘴海綿的柔軟,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沒有抽,只是默默地把煙放到了旁邊落滿灰塵的舊賬本上。
父親回到自己那張靠窗的舊辦公桌前。窗外灰蒙蒙的,鉛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醞釀著什么。桌上攤開一張白紙印制的選票,只有兩個名字。父親拿起那支用了多年的鋼筆,拔開筆帽,筆尖懸在第一個名字“張德貴”的上方。墨水滴落下來,在名字旁洇開一小團濃重的黑點,像一只不祥的眼睛。父親盯著那黑點,眉頭鎖緊,庫房里那些陳舊的、帶著霉味的氣息似乎更濃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手腕用力,在張德貴的名字后面,畫下了一個粗重、決絕的“×”。筆尖劃破紙張,發出刺耳的“嘶啦”聲。就在他放下筆的瞬間,窗外灰暗的天幕,終于裂開了縫隙,細小的、晶瑩的顆粒開始無聲飄落——是那年的第一場雪。雪花初時稀疏,試探般落在冰冷的窗臺上,很快就變得細密,紛紛揚揚,將窗外糧庫巨大的灰色屋頂和遠處光禿禿的樹梢,都漸漸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白。
唱票是在糧庫最大的那間會議室進行的。空氣渾濁,擠滿了人。汗味、灰塵味和劣質煙草味交織在一起。墻壁高處開著一扇小氣窗,冰冷的空氣混著雪的氣息絲絲縷縷鉆進來。張德貴坐在前排靠邊的位置,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腿上,指節捏得發白,眼睛死死盯著前面那塊用粉筆畫了格子的黑板。唱票員的聲音單調、平板,帶著點公事公辦的冷漠,在壓抑的空間里回蕩:
“張德貴——”
“楊建國——”
“楊建國——”
“張德貴——”
每一聲都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張德貴名字后面的“正”字,艱難地爬升著,每一筆落下,他緊繃的肩膀似乎就松垮一分。當唱票員念出最后一張選票時,他名字后面那個龐大的“正”字,剛好停在了第四筆——只差那最后關鍵的一橫。整個會議室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雪落無聲。張德貴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茫然和震驚在他眼中交織,如同被凍僵的魚。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目光掃過黑板上那個殘缺的“正”字,又掃過角落里幾個一直沉默著的、穿著最破舊棉襖的搬運工。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頹然地、更深地佝僂下腰背,仿佛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他忘了,或者說從未真正在意過,糧庫的角落里,還有這些只拿著臨時票的搬運工。他們的票,同樣帶著分量,足以將他那個金光燦燦的“晚節”,砸出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痕。
雪下得更密了,窗外一片混沌的白色。父親裹緊舊棉襖,踩著新積的雪走出糧庫大門,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單調而清晰。冷風卷著雪沫撲打在臉上,刀割似的。他腦海里盤旋著張德貴最后那佝僂的身影,像一片被寒風卷起的枯葉?;氐郊?,推開吱呀作響的屋門,一股熟悉的、帶著溫暖水汽的面香撲面而來。母親正在廚房揉面,案板發出沉悶厚實的撞擊聲。她抬起頭,臉上沾著幾點面粉,鼻尖凍得微紅,眼光掠過父親肩頭未化的雪花,只問了一句:“回來了?外頭雪緊不緊?”聲音平靜如常,仿佛他只是尋常下班。
父親沒提唱票,沒提張德貴失神的眼睛,也沒提那差一筆的“正”字。他默默脫下棉襖,抖落上面的雪塵,走到廚房門口。灶上大鐵鍋正冒著騰騰白汽,新一籠花卷快熟了。那熟悉的、混合著麥子甜香與一絲山楂果酸的氣息,溫柔地彌漫開來,像一層暖霧,慢慢驅散了他從外面帶回來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深深吸了一口這溫熱的香氣,目光落在母親沾著面粉、靈巧翻飛的手指上,落在墻角堆著的面粉袋上,落在那本攤開在碗柜頂上的、磨毛了邊的藍皮賬本上——那上面,每一筆“肆拾柒元捌角”的累積,都如同母親揉進面團里的力道,沉實,具體,不容置疑。
他忽然想起兒子畫上那根刺破烏云的鐵釬。這世上許多問題,答案的路何止千百條?有的路被風雪掩埋,有的路在算式中被輕易否定,如同“三只青蛙”那般不容置喙??煽傆行〇|西,像案板中央那越揉越深的凹痕,像防雨布上被雨水沖刷卻依然固執洇開的“糧”字墨痕,也像眼前這鍋灶上不息的白汽——它們無聲地蒸騰,在冰冷的雪天里,在時代的湍流中,頑強地圈出一方溫熱、踏實的所在。這溫熱不來自算式的答案,也不來自選票上的勾叉,它只來自案板上每一次沉穩的揉壓,來自面粉傾瀉時雪白的瀑布,來自花卷褶隙里那一點永不熄滅的嫣紅。它微小,卻足以融化肩頭的積雪,也足以支撐一個人,在風雪彌漫的路上,沉默而筆直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