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幾蒲團,方丈里、君來問疾。
更夜雨、匆匆別去,一杯南北。
萬事莫侵閑鬢發,百年正要佳眠食。
最難忘、此語重殷勤,千金直。
西崦路,東巖石。攜手處,今陳跡。
望重來猶有,舊盟如日。
莫信蓬萊風浪隔,垂天自有扶搖力。
對梅花、一夜苦相思,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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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合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相思之苦,在他尚不得知這就是相思之苦前。
而相思是沒有起點、沒有終點的、最不可控的一種情緒。
確實如她所說,劇組忙得很。一別三個月,音訊寥寥。
但他也清楚,就算繆綃不進劇組,現在兩人也不會有什么不同,把相思挨苦怪罪在繆綃進組這事上然后心安理得自暴自棄自我欺騙不是他的風格。
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
所以即使繆綃不去劇組又怎樣呢?
他有時候想,如果真要找個理由約她見面,自己該用什么身份呢?朋友嗎?又不算朋友。學姐學弟?說出口只覺得生分。
癡人說夢罷了。
進入下學期,表演系的課表變得更零散了,大部分課程都被排練取代,班里人幾乎都是各忙各的,倒是都腳不沾地。
整個四月,他幾乎都待在教七樓的排練教室,從早到晚,手上的劇本翻了不知多少遍,臺詞背到閉著眼就能說出來。
又是夕陽西下,又是只有兩個人的教室。
任課老師皺著眉,站在空曠的教室中央,對著他嘆口氣,發愁著說:
“你演得實在不像一個人。”
“像什么?”
他說。
“像一個預謀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老師語氣里帶著極度的不耐煩,
“你給人熬過藥沒有?你照顧過病人嗎?......不是?你站得跟棍子似的這么直,腰都懶得彎一下在這直愣愣地熬藥?我真是完全看不出你有一點哪怕就是一點點感情在里面!你是她的兒子,躺在床上的是你的母親,是含辛茹苦養育你二十多年的母親!......你不是獸醫啊!你明白嗎?!”
靖合低著頭,沒說話。
教七樓幾乎都是排練教室,繆綃自然是不會來這里上課的。
別說她不在學校,就是在學校,也應該在圖書館或者西南樓的自習室,總之和他的世界互不相干。
老師嘆了口氣,把劇本隨手丟在一邊:
“算了算了,你再自己練一練臺詞吧,實在不行,演不出來讀出來也行啊。總得看著有個樣子。”
老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教室安靜下來,天色慢慢暗了。
又是這樣空無一人的教室。
靖合走到教室臺階上坐下,手里捏著劇本,看著那些臺詞一行一行排開,腦子卻一點也動不起來。
他看不下去這些螞蟻一樣的文字,看多了只會更心煩意亂,頭暈惡心。
他于是抬頭看著窗外,望著早就綠起來的蔥蘢的樹,這時他忽然想起繆綃,想起她那天靠在自己肩上的重量。
于是這一瞬間,他的腦子從感冒似的混沌一下子清醒到可怕,仿佛某種遲來的實感從骨頭縫里擠出來似的,逼著他不得不對著一片虛無的黑暗簽字畫押抵出一生。
他覺得呼吸有點亂。
又一瞬間,他退縮了,他怕極了那片虛無的黑暗,怕極了那種感覺,所以忙把那個念頭推開,從胡思亂想的黑暗中退身出來。
正在這時,身后的教室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眉眼彎彎的繆綃此刻正站在教室門口偏頭看他,像一場無人知曉的綿綿雨落在枯敗的殘荷上。
她懷里抱著一摞資料,倚在門邊看他。她的頭發比上次見面又長了一些,發尾垂在胸前,耳邊又落下了幾縷,懶懶地別在耳后,又不經意露出一側耳廓,陽光下白得有些過分。
她該是剛從樓上下來,偶然路過這里。
靖合愣了一下,本能地皺了下眉,手里的劇本攥得更緊了些。
他站了好一會兒,和她對望著。
她走了進來。
像是順路經過,又像是特意來找他。動作自然得就像每天都會來一次似的。靖合感到那熟悉的黑暗又再次將他包裹,但他顧不得掙扎了,因為周遭包裹住他的同時也有燦爛的陽光,他此刻只覺得心在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一心只想讓繆綃靠得更近些。
但還沒靖合開口,她就坐到了臺階旁的椅子上,離他不到一米。
她先笑了,聲音很輕,偏頭看他:
“又在傷腦筋嗎?”
靖合嗓子有些發緊,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
“算是吧。”
他在猶豫自己該不該站起身來坐到她身邊。
“話雖這么說......其實你還是很會照顧人的。”
她這樣說。
靖合知道她指的是自己上次照顧她那事。
他看著她的臉,而她正把頭支在椅背上看著他:
“但是除那次之外,我從來沒照顧過別人。”
“沒談過戀愛?”
“沒有。”
她有些詫異:
“真的?”
“真的。對這事不感興趣。”
“好吧。”
她不再說話。
她歪著頭打量他,像在看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我想......大概是你每次念臺詞做動作的時候,心里并不相信‘家’這個概念本身。你在轉述別人的傷感,隔岸觀火別人的痛苦,你看著的是別人的母親生病,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而你也完全不想置身其中,所以你只是照著角色的身份亦步亦趨地行事罷了,并不是出于本能。”
他安靜了幾秒,還是反駁道:
“可我也畢竟沒經歷過那種情緒,我沒有病重的母親,沒有需要照顧的人,沒有這樣千戳百孔的家庭。劇本是劇本,我又不是真的兒子,所以也只能從邏輯上分析角色的動機行事吧......”
“所以你得讓自己相信你是。”
她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從他手里抽走劇本,沒看他,隨口換了種語氣念出來:
“娘,你喝藥吧,喝了藥睡一覺就好了。”
她的聲音輕,咬字卻清晰,每個停頓像被細細打磨過似的,明明是同樣一句臺詞,可到她嘴里就不一樣了。
整個教室都靜下來,空氣忽然變得很薄。
他看著她,像第一次認識她。
她念完,看他沒動,輕輕嘆了口氣,把劇本還給他。
然后她說:
“你不需要真的變成另一個人。也做不到。”
靖合聽著,呼吸有些慢慢變重。
“你只要......找到一點點就夠了。”
她頓了頓,
“就算這個角色和你完全不一樣,但也一定會有一個地方,是你能懂他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
“就比如你不懂怎么面對病入膏肓的母親,可你肯定有過那種......不忍心說出口的感覺吧?那種話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不該說,或者該怎么說的感覺。”
她看著他,
“就用那個感覺來演。”
靖合怔了一下。
“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和角色完全不一樣的自己,就全部藏起來。”
她狡黠地笑了:
“觀眾不會知道的。”
她說完,偏過頭,自己也輕輕笑了下。
“反正,誰都不會真的懂別人的痛苦的。”
然后她轉頭看他,這次笑的很開心:
“不過......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感情經歷很復雜的人,想不到你對感情還挺遲鈍的。”
“......抱歉。”
“我不是說你笨,”
她接著說,
“只是你對感情這事,理解得很慢。”
她的語氣不帶責怪,只是在說明一件事實。
靖合忽然自嘲地笑了:
“那我這種人,是不是不適合演戲?”
她沒有馬上回答。
她只是望著他,那目光讓他感覺她在透過皮膚與血液看自己身體里那片連他自己都不曾見過的地方。
過了幾秒,她才慢慢開口。
“怎么會?遲鈍并不代表麻木。”
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和他視線平齊,
“有時候感情的刻刀劃下的傷口對于遲鈍的人來說反而是徹骨的痛。”
她看著他的眼睛,停了一下,又說:
“別人可能只會難過那么一下,轉頭又若無其事繼續生活了,但你會一直記著,記很久;痛著,也痛很久。”
靖合沒說話,只是望著她的眼神。
“我看你總像是在看一個勉強長大的小孩,裝著一副大人樣子,實際什么都還沒弄明白,愛鉆牛角尖,偏偏還要把一切都拒之門外。”
她笑了一下,那笑里帶著一點妥協。
“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不好。演戲需要感情,可感情是會讓人受苦的。一輩子快快樂樂難道不好嗎?當模特其實也不錯吧。”
她說完,好像覺得這話不合適,低頭笑了一下:
“算了,我自己還什么都不懂呢......你別聽我的。”
最后她還是低聲補了一句:
“總之,不用太逼自己。”
說完,她望了他一眼,揉了揉他的頭發,站起身似乎準備離開。
靖合下意識叫住她:
“你經常會路過這里嗎?”
“偶爾......”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我來這里蹭一下打印機,我們那棟的總是壞。”
“以后能......再來看我排練嗎?”
她沒有回頭:
“為了你,我會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