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綃在這部戲里一共只出現了兩次,一次是送靖合飾演的沈白去靈劍山除魔。
第二次就是沈白回來,面對的已是師姐冰冷的尸體。
第一場戲一共就兩句詞,又是放在片子最開頭,于是簡簡單單就過了。
而第二場重頭戲,整整耗了一天,都拍得一塌糊涂。
繆綃換好了戲服,妝造也補了好幾遍,整個人幾乎看不清原來的樣子。一襲白衣此刻被大片深褐、暗紅的血跡浸透,粘稠的血漿從她鎖骨處一道猙獰的傷口怪物似的爬下來,大片大片染紅了袖口。這場在攝影棚里搭的雪山神廟廢墟,厚厚的人造雪鋪滿地面,遠處斷裂的石柱一根根孤寂地矗立著,鼓風機卷起的“雪霧”和呼嘯的“風聲”拍打著殘垣斷壁,更添荒涼死寂。
繆綃就倒在這片刺眼的白與廢墟的黑之間,長發散亂一地,沾滿白色的雪和鮮紅的血,臉色是失血過多的青白,整個人透出一種無比脆弱、驚心動魄、瀕臨凋零的美。
鏡頭對準了他們。靖合跪在雪地里,雙臂僵硬地環抱著繆綃——或者說,是抱著那具被精心妝點過的虛假的“尸體”。
他的臉離她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的假雪,能聞到她身上人造血漿刺鼻的甜腥味。他努力想在那張了無生氣的臉上找到師姐的影子,試圖調動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但內心卻是一片茫然和冰冷的尷尬。
他的繆綃還好好地活著。
還活蹦亂跳。
他們還會有無數個以后。
他根本無法將“死亡”和“繆綃”聯系起來,更無法對著這具精心布置的“道具”傷心落淚,哪怕僅是施舍一絲絲的難過。
“師姐......”
聲音干澀,毫無情緒起伏。
監視器后的導演只看了幾秒,就黑著臉猛地推開椅子走開了,拎起對講機,聲音壓抑著火氣:
“停!全組休息三十分鐘!”
他大步走到場地中央,停在靖合面前,低著嗓子罵:
“你在演什么?嗯?你有點人味兒好不好?!這他媽是你的愛人死了!愛人知道嗎?!你懷里抱著的是你的愛人!是你拼了命回來卻救不了的愛人!不是菜市場打折處理的十塊錢一條的死魚!”
罵完,導演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開了。
靖合站在場中間,像是泥里撈出來的一截爛木頭。
他心里明白,再漂亮的武打動作,再驚險的特技,演員的本質永遠是感情的表達,而這可不是簡簡單單能靠拉遠景回避的,自己投機取巧了太久,現在是自食其果。
“對不起,學姐,你先休息休息吧。”
他松開環在繆綃身上的手,動作僵硬得如同在剝離自己的一部分皮膚。他感覺無比地羞愧,像被當眾扒光了衣服。他甚至不敢回頭看繆綃一眼。
“靖合......”
一旁的繆綃叫他,他卻沒回頭。
他狼狽地、幾乎是逃竄般地低下頭,快步穿過刺目的燈光和工作人員無聲的注視,一直走到片場后方最暗的角落里。
黑暗里,戲服上沾染的粘膩“血漿”氣味、混合著人造雪的粉塵味......此刻都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到令人作嘔。
有腳步聲輕輕靠近。
“靖合......”
是繆綃。她跟了過來。
他沒轉身看她。
學姐......
我該怎么面對你呢?
要我怎么努力呢?
我所有的努力都會適得其反。
要我怎么表態呢?
口說無憑的承諾只會顯得我更可笑吧。
“靖合......”
她走到他身后,輕輕拉過他微微顫抖的右手。
他依然沉默著。
她慢慢湊近了,濕熱的呼吸打在他耳尖,燒得他難受。
“演不進去?”
他點點頭。
“嗯,”
她應了一聲,沉默了幾秒,然后又笑了笑。
靖合第一次覺得自己這么害怕她的笑她的溫柔。
“別跟自己較勁了,”
她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越緊張就越演不好,越是想著‘我必須悲痛起來’,腦子就越僵,身體也會跟著僵。放輕松些,把劇本里那些條條框框都忘掉。”
她頓了頓,握著他的手,捻了捻他的掌心,
“也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試試?”
她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試探性的曖昧,
“別想著劇本,別想著‘師姐’。”
她又湊近了些,氣息幾乎拂過他的后頸,順著她的視線游走在他的胸口,
“你就當是我要死了吧。”
他一下沒反應過來。
她繞過身,站到他面前,然后湊近,
“你看著我。”
她伸出手,微涼的指尖輕輕托住他的下頜,迫使他完全正視自己,
“雖然我不是你愛的人,但你就想,我是一個......很沒用的人。”
“一個......離了別人就活不下去的廢物。不會求救,因為知道他不會來;不會哭,因為眼淚對他沒用;更不會對他說謝謝......或者說愛......”
她扯了扯嘴角,
“我從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也不覺得自己死了會怎么樣。”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要犧牲。”
“我只知道,或許我該去做這件事,所以就這么去做了。”
她抬眼看他,那眼神清澈又薄情:
“然后,我就這么死了。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面對這樣一個......卑微的、沒用的、連自己都覺得死了也無所謂的人,她的尸體就這么在你懷里......你總該有一些挫敗感吧?你總該......覺得有點不甘心吧?挫敗也好、失落也好,怎么都好......”
她忽然笑了。
“即使我只是個短暫路過你生命的人。”
說完,她松開了手,指尖的溫度瞬間消失。
仿佛剛才那番話與她無關。
“我去補個妝。”
她語氣恢復了平常,轉身朝化妝師那邊走去。
走出幾步,她忽然停下,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彎了彎眼睛,
“你應該也想過吧,就這么救我一次,僅僅一次,哪怕只是做做樣子也好......”
留下這句輕飄飄又重若千鈞的話,她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靖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
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