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向禁軍大營。
蒙摯的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
巨大的青銅雁魚燈佇立在案旁,跳躍的火焰將帳內人影拉扯得晃動扭曲,在粗麻布帳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燈油的焦煙、角落冰鑒散發的微弱寒氣、濃烈的草藥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
李湛赤裸的尸身被安置在鋪著草席的地上,僅在下體處象征性地蓋了一塊粗糙的麻布。
醫士辛衡和仵作樊云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情凝重。
辛衡正指著尸身上幾處青紫的印痕,低聲對俯身檢視的蒙摯稟報:“……將軍請看,此處、此處,皆為鈍器撞擊或大力抓握所致,皮下淤血未散,應是……近兩日操練或角力所留,與致命傷無關。”
樊云則木訥地補充道:“周身無刃創,無勒痕,確系中毒暴斃無疑。”
蒙摯的指尖在李湛冰冷僵硬的肩胛骨上劃過,眉頭緊鎖如鐵。
就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呂英押著月娘走了進來。
月娘被反剪雙臂,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但她努力挺直著脊背。一進帳,看到地上那具僅覆麻布的赤裸男尸,她立刻倉惶地別過臉去,屈膝重重跪倒在地,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夯土地面。
緊跟其后的,是尚發司主管穆山梁,以及……一個小小的身影——阿綰。
蒙摯的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在看到阿綰時驟然一凝,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威壓:“呂英!本將命你押月娘一人前來,為何還有旁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震得帳內燈火都似乎晃了晃。
穆山梁嚇得渾身一哆嗦,幾乎是扯著阿綰一同撲跪在地,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他聲音發顫,語速極快: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不關白校尉的事!是……是卑職!卑職想著,此事既出在我尚發司,卑職身為管事,責無旁貸,定要親來聽候將軍訓示!至于阿綰……”他側頭看了一眼身邊跪得筆直、小臉緊繃的阿綰,硬著頭皮道,“她……她與月娘情同姐妹,平日常在一處做事,或許……或許能知曉些旁人不知的細處?卑職斗膽帶她前來作個旁證!將軍!尚發司上下皆不信月娘會行此大逆之事!求將軍明察!求將軍明察啊!”他重重叩頭,額頭撞擊地面的悶響在寂靜的帳內格外刺耳。
蒙摯的目光在穆山梁和阿綰身上停留片刻,最終冷冷地揮了下手。
仵作樊云會意,立刻上前,將那塊蓋在李湛下體的麻布向上拉起,將整個尸身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遮蓋住,只留下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蒙摯這才直起身,走到主位的漆木桌前。他高大的身軀在燈影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跪在地上的三人。他目光如刀,直刺向跪伏在地、不敢抬頭的月娘,聲音沉緩,卻帶著寒意:
“月娘?!李湛后腦發髻之中,藏有一根毒針,直貫頭骨。此乃其斃命之因。”他頓了頓,才又說道:“醫士驗明,此毒針,唯有在為其梳理發髻之時,趁其低頭,方可隱秘刺入,且需巧勁。今日,是你為他梳髻。你,為何殺人?”
如此直白說出李湛死因,就是要給行兇者不可否認的機會。
月娘猛地抬起頭,臉上已無半分血色,眼中充滿驚駭以及冤屈。她已經顧不得禮數,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尖利起來:
“將軍!冤枉!天大的冤枉!奴婢沒有殺人!奴婢與李屯長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奴婢今日只是依例為他重新梳理了散亂的發髻,前后不過半刻!奴婢的手只碰過他的頭發,絕無其他!將軍明鑒!奴婢冤枉啊!”她的身體劇烈顫抖,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帳內一片死寂,只有月娘哭泣聲和穆山梁粗重的喘息聲。
阿綰跪在一旁,小小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攥緊,她死死盯著地上被麻布覆蓋的尸體輪廓。她不敢哭,或者說,她已經哭不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在她的心中全都是疑問和恨。如今,與她關系最好的月娘又遇到這樣的事情,她豈能坐視不理。
醫士辛衡上前一步,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聲音沉穩,帶著醫者特有的冷靜:
“將軍,卑職根據毒針呈現的顏色以及剛剛野狗毒發的情況來判斷,此毒應該是‘鴆羽霜’,見血封喉,發作極快。另外,此毒針纖細,需以極巧之力、極準之角度刺入后腦特定骨縫,方能瞬間致命。李屯長發髻梳理規整,毒刺藏于深處,若非梳發之時施為,絕難做到如此精準隱秘而不被察覺。尚發司匠人……確有最大嫌疑。”他的目光掃過跪地的月娘,雖無明確指正兇手,那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月娘又在大喊冤枉,“將軍!奴婢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奴婢只是按規矩梳頭,連他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敢扯疼,怎會殺人?!奴婢一個卑賤的梳頭匠,與李屯長天上地下,無冤無仇,殺他作甚?!將軍明鑒!奴婢若有半句虛言,甘受五馬分尸之刑!”
穆山梁主管也跟著磕頭,急急地說道:“將軍!尚發司眾人皆是苦命人,世代侍奉軍中,最是謹小慎微!月娘更是出了名的性子柔順,手比頭發絲還輕!求將軍明察秋毫,莫要冤枉好人啊!秦律昭昭,我等縱是螻蟻,也知殺人償命,豈敢……”
“好人?柔順?哈哈哈哈!”忽然有一個男人挑了營帳的簾子走了進來,滿臉的悲憤,滿眼赤紅。“將軍,若卑職說這月娘就是因為求愛不得,憤而殺了我兄弟呢?”
來人正是李湛的族兄兼同帳袍澤——屯長李烽,他是皇城禁軍中人,得到消息后快速趕來了城外軍營,剛好聽到了剛剛那幾句。
而他看到了橫躺在地上的尸身,即便是覆蓋著粗麻布,也依然一眼便明白這是誰了。他噗通一聲已經跪了下來,大喊道:“兄長!是誰害了你?是不是這個臭娘們?我殺了她!”
說完,他又立刻站起,抽出后背長劍就要刺向月娘。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阿綰都沒有看清楚,只覺得滿眼都是人影和刀劍的光影,似乎有好幾個人都出了長劍。
叮叮咣咣之聲,令她忍不住大喊起來:“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