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蒙摯的聲音低沉而威嚴,“李烽所言,你與李湛之間,究竟有何糾葛?從實招來,不得有半分隱瞞!若敢虛言,軍法無情!”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字,也是在提醒李烽莫要胡說。
月娘被這聲斷喝嚇得渾身一抖,哭著說道:“將軍!奴婢冤枉!奴婢……奴婢與李屯長清清白白?。∧恰鞘侨膫€月前的事了。奴婢……奴婢那日從伙房提了兩大桶滾燙的熱水回尚發司,桶沉路滑,實在吃力。正巧……正巧李屯長路過校場邊,他……他看奴婢艱難,就順手……順手幫奴婢拎了一桶,送到了營帳門口。”
月娘努力回憶著當時的事情:“奴婢……奴婢只是覺得人家好心幫忙,總得謝謝。所以后來李屯長再來編發時,奴婢……奴婢就想著編得更仔細些,盤得也更穩當些,耗時就……就長了那么一點。誰知道……誰知道營里那些閑漢,吃飽了撐的!就……就開始嚼舌根子!說什么奴婢和李屯長眉來眼去,不清不楚!呸!都是些爛了心肝的!”
軍營之中愛流傳這樣的八卦消息,蒙摯也知曉一二。因此,他沒有打斷月娘的咒罵,繼續聽著她的訴說。
“前日晌午……奴婢留了半張沒吃完的黍餅,想著晚上餓了墊墊。剛巧看到李屯長巡營回來,滿頭大汗像是餓了。奴婢……奴婢就是覺得他幫過忙,又同在一個營里,就把餅遞了過去,想著……想著還個人情……”
月娘的聲音愈加哽咽:“可誰成想!他……他李湛!他一把打掉奴婢手里的餅!指著奴婢的鼻子就罵!說奴婢……奴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把年紀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男人想瘋了別來臟他的眼’!還說……還說他是要娶魏將軍家千金的人,讓奴婢滾遠點,別自討沒趣!”
她越說越氣,身體都在發抖,仿佛重新經歷那場刻骨的羞辱:“奴婢……奴婢雖是個下賤的編發匠,可也是爹生娘養的!憑白無故受這等腌臜氣!奴婢當時就跟他吵了起來!罵他忘恩負義,狗眼看人低!后來……后來是穆主管聽見動靜出來,才把我們喝開的!自那以后,奴婢見了他就繞道走!昨日清早他來編發,奴婢心里憋著氣,手上就快了些,發髻編得……是有些潦草,可該用的黑麻繩、該固定的地方,奴婢一樣沒少!編完奴婢就趕緊去伺候下一位軍爺了,連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將軍!您說!奴婢……奴婢怎么會為了這個去殺人?。鑶鑶琛?/p>
月娘的哭訴情真意切,帳內外不少兵卒聽了,臉上也露出幾分同情。尚發司雖地位不高,但月娘平日待人溫和,手藝也好,人緣并不差。
“放屁!”李烽被按在地上,依舊梗著脖子嘶吼,唾沫星子橫飛,“賤婢!你分明就是嫉恨!嫉恨我大哥要迎娶高門貴女,看不上你這等低賤貨色!你定是懷恨在心,趁梳頭時下了毒手!將軍!莫要聽她狡辯!這等心思歹毒的賤人,就該千刀萬剮!”
“李烽!你嘴巴放干凈點!”穆山梁再也忍不住,一張黑臉氣得通紅,指著李烽怒斥,“月娘在尚發司十幾年,為人如何,營中兄弟誰人不知?倒是你兄長李湛,仗著幾分軍功,眼高于頂,言語刻薄,欺凌弱?。∧憷罴倚菀诖搜趪娙?!”
“你!”李烽目眥欲裂,掙扎著想要撲過去,被白辰鐵鉗般的手死死按住。
“夠了!”蒙摯猛地一拍案幾!沉重的聲響讓帳內瞬間安靜下來。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最怕的就是處理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男女是非,尤其是在這軍法如山、卻又人情盤根錯節的軍營里。一邊是可能存在的姻親關系帶來的壓力,一邊是月娘聲淚俱下的控訴和穆山梁的據理力爭,還有那根至關重要的棕色麻繩證據……始皇帝的苛政要求他必須“明察秋毫”,稍有偏頗便是萬劫不復。
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轉向角落里一直沉默的仵作樊云,喝道:“樊云!驗了這許久,除了那毒針和麻繩顏色,可還發現其它異常?死因可有新的線索?給本將仔細報來!”
樊云正滿頭大汗地趴在李湛尸身旁,小心翼翼地用竹鑷子撥弄著發髻深處和頸部的皮膚,聞言嚇得手一抖,竹鑷子差點掉在尸體上。他連滾爬起,用沾著血污的袖子胡亂擦了把汗,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發顫:
“回……回稟將軍!卑職……卑職正在詳查!這毒針入腦,確是致命傷無疑。只是……只是這毒物霸道,七竅流血,掩蓋了不少細微痕跡……卑職……卑職需要再仔細查驗一下指甲縫、耳后、脖頸褶皺這些容易忽略之處……”他已經語無倫次,壓力巨大,生怕再遺漏什么要命的細節。
蒙摯看著他那副模樣,心中更是煩悶。他抬眼望向帳外,夜色濃稠如墨,早已過了三更天。按照《戍律》,此刻整個大營除了巡夜崗哨,應早已熄燈就寢,萬籟俱寂。可如今,將軍營帳外卻人影幢幢,火光晃動。李湛手下那五十名士兵,依舊黑壓壓地跪在營地上。遠處,還隱隱傳來其他被驚動士兵的竊竊私語。
“呂英!”蒙摯沉聲喝道,帶著壓抑的怒火,“出去!告訴他們,都給本將滾回營帳歇息!明日還有軍務!在此聚眾喧嘩,成何體統!想挨軍棍嗎?”
“喏!”呂英領命,大步流星走向帳外。很快,外面傳來了他嚴厲的呵斥聲和士兵們不甘的低語、爭辯聲。然而,僵持片刻后,呂英臉色難看地回來了,抱拳低聲道:“將軍……他們……他們說李屯長死得冤,不看到結果,絕不離開!還說……還說……”
“還說什么?”蒙摯的耐心快要耗盡。
“還說……明日是他們五十人值大夜班(負責后半夜至天明的警戒),今夜不睡,明日一樣精神抖擻,絕……絕不給將軍丟臉……”呂英的聲音帶著無奈。
“混賬!”蒙摯勃然大怒,猛地抓起案幾上一卷沉重的竹簡——那是記錄各營值夜安排的《更簿》——狠狠摔在地上!竹簡“嘩啦”一聲散開,簡牘滾落一地。
“軍規是兒戲嗎?值夜乃守衛之責,關乎全軍安危!爾等……”他指著帳外,怒不可遏。然而,他斥責的話音未落,跪在地上的士兵中,一個年輕氣盛的聲音似乎被將軍的怒火和竹簡落地的聲音刺激到,忍不住帶著哭腔和委屈,低聲嘟囔了一句,卻清晰地傳入了帳內:
“精神著呢……李屯長昨夜不也沒睡,私自跑出營去快活了大半宿……回來不也照樣精神抖擻地帶我們操練……”
“你說什么?!”蒙摯的怒吼戛然而止,一步跨到帳門口,“李湛……昨夜……私自離營?!”
帳內,一直跪在尸身旁不遠處,默默注視著仵作樊云每一個細微動作的阿綰,在聽到“私自離營”四字時,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的目光落在了樊云剛剛用濕布小心擦拭過的李湛耳后發際線邊緣,一點幾乎被忽略的、早已干涸枯萎的深紫色細小花瓣粘附在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