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前廳內,氣氛微妙。
呂英、白辰、辛衡說著明樾臺發生的事情,言辭間猶自帶著剛從明樾臺鎩羽而歸的憤懣與不平。
阿綰和穆山梁不敢插言,只靜靜聽著。從他們緊鎖的眉頭和偶爾拔高的語調中,阿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被輕視、被怠慢后郁結于胸的怒火——堂堂咸陽禁軍,戍衛京畿,竟被一介楚館女子拒之門外,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說起來,我入營晚,還真沒見識過那等銷魂窟的模樣。”白辰抱著手臂,倚在一根支撐營帳的粗大木柱旁,那張年輕卻線條硬朗的臉上也帶著幾分冷意,“三年前,蒙大將軍新頒的軍令里,說得明白——蒙家軍上下,無論將校兵卒,膽敢踏入章臺楚館半步者,立斬不赦!違令者同伍連坐!所以,李湛這廝,死得倒便宜!若叫將軍今日揪出他這樁罪過,不用等那毒針發作,將軍的長劍就能先把他腦袋剁下來!”
仵作樊云聽得連連點頭,因他也沒去,所以聽得更加仔細。
他是前年才被蒙摯將軍特意從咸陽內史騰手下借調來的。當時言明,若辦差得力,日后便正式編入蒙家軍序列。這對出身微末的樊云而言,是莫大的榮耀。
他此刻更關心案情,接口道:“白校尉說得是!軍法如山!不過眼下……唉,辛醫士,您接著說,那明樾臺里頭,到底是個什么光景?姜嬿那老鴇,當真如此難纏?”
辛衡也不過二十多歲,但已經是一臉的老成。
“何止是難纏!簡直是塊滾刀肉!那姜嬿,開門時便是一副宿醉未醒、被人攪了好夢的晦氣模樣,眼底青黑,脂粉都蓋不住那股子戾氣。待我等說明來意,她那張臉,更是拉得比咸陽宮的宮墻還長!話里話外,盡是推搪敷衍!”
他頓了頓,似乎回想起那令人窒息的場面,“起初還只是不耐煩,說什么‘軍爺們不去巡城戍衛,倒有閑心管我們章臺瓦舍的閑事’、‘明樾臺自有明樾臺的規矩,沒有宮里貴人發話,豈是阿貓阿狗都能來查的’!后來被將軍氣勢所懾,才勉強開了門,但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
“進了門,我們才知曉她為何如此氣急敗壞!原來……就在昨夜,明樾臺也出了人命!一個叫綠腰的歌姬,死了!”
“死了?”樊云和穆山梁同時低呼出聲。
阿綰的心猛地一沉,綠腰?那個眉眼細長,笑起來帶著幾分怯弱,也曾偷偷塞給她半塊蜜餞的姐姐?
“是!死了!”辛衡的聲音里也有些惋惜,“姜嬿起初只說是突發急癥,血崩而亡,草草就想打發我們走。哼,豈能瞞得過我的眼睛?!我就堅持以驗看疫病為由,堅持要看尸身。那姜嬿百般阻撓,言語閃爍,說什么‘污穢之地,恐臟了軍爺貴眼’、‘已經請過巫醫,確系急癥’!簡直荒謬!”
“后來還是將軍震怒,手按劍柄,厲聲呵斥‘秦律當前,豈容爾等藏奸!再敢阻攔,視同包庇兇犯!’那姜嬿才被將軍的殺氣駭住,不情不愿地帶我們去了后頭一處僻靜耳房。”
“那綠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墊著的粗麻布已被暗紅近黑的血漿浸透了大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青紫,分明是失血過多而亡!但……這絕非簡單的‘急癥’!我仔細查驗,她腰腹間、雙臂、乃至肋骨處,布滿了青紫交錯的瘀傷!尤其肋骨下方,有明顯骨裂塌陷的痕跡!這是反復、猛烈毆打才能造成的傷勢!更致命的是,她下身……有強行墮胎未凈引發的撕裂傷!正是這內外交加的創傷,才導致了這場致命的小產血崩!”
帳內一片死寂。
阿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胃里翻江倒海。她仿佛看到了綠腰姐姐生前遭受的痛苦與絕望……那個總是怯怯笑著,給她糖吃的姐姐……
“姜嬿怎么說?”穆山梁忍不住追問,聲音干澀。
“她?”辛衡發出一聲充滿鄙夷的冷笑,模仿著姜嬿當時尖利又帶著惶恐的腔調:“‘哎喲喂!軍爺!您可冤枉死奴家了!綠腰這丫頭,身子骨向來結實,恩客們誰不知道?這傷……這傷定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或者……或者是從前哪個恩客脾氣不好,留下的舊傷!跟昨晚的事可沒關系!’”
辛衡的模仿惟妙惟肖,帶著姜嬿特有的市儈與推諉。他隨即恢復了嚴肅:“她矢口否認昨夜有人對綠腰施暴,反而一再強調,綠腰前日還接了位‘出手闊綽、極有體面’的貴客,伺候得妥妥帖帖,并無異狀,絕不可能是因為……”
“貴客?”樊云敏銳地抓住了關鍵,“是誰?”
辛衡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才繼續說道:“將軍當時便厲聲喝問:‘貴客何人?!’那姜嬿立時便換了副嘴臉,眼神閃爍,支支吾吾,說什么‘明樾臺的規矩,恩客隱私大過天’、‘奴家要是亂說,以后這生意還做不做了?’、‘那貴人……奴家可萬萬得罪不起啊!’……”
“那咱們將軍就怒了,吼道:‘規矩?!隱私?!在禁軍屯長暴斃、歌姬慘死的人命案前,跟本將談規矩?!明樾臺的規矩,大得過大秦的律法?!大得過本將手中的三尺秦劍?!說!那‘貴客’,究竟是誰?!若再敢搪塞,本將即刻點兵,踏平你這藏污納垢之所!’”
“那姜嬿……被將軍的威勢所懾,嚇得……嚇得腿都軟了,這才……這才哆哆嗦嗦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是……李湛!她說前日包下綠腰的‘貴客’,正是已死的李屯長——李湛!”
“李湛——?!”
穆山梁驚愕地張大了嘴。樊云倒吸一口涼氣。阿綰只覺得眼前一黑,腳下發軟,差點站立不穩,幸而穆山梁眼疾手快,不動聲色地扶了她一把。
她腦中瞬間炸開——李湛!魚骨刺!夜曇花!綠腰姐姐身上的傷!前日的“貴客”……所有的線索,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絞纏在一起,死死勒住了李湛那早已冰冷的尸體,也勒住了明樾臺那深不見底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