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雨,仿佛被天空遺忘,持續不斷地潑灑著,將青石板路沖刷得油亮,也將巷子里最后一點人聲徹底隔絕。雨水在“過期心動回收店”的瓦檐上匯聚成粗壯的水線,嘩啦啦地砸落在窗沿下的石階上,聲音單調而沉悶,是這潮濕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店內昏黃的燈光,在蒙著水汽的玻璃窗后,顯得愈發朦朧而溫暖,將那些懸浮在琉璃瓶中的點點微光映照得如同沉在深海里的星子,安靜,卻帶著無聲的重量。
林未坐在柜臺后,那塊觸手溫潤的黑石安靜地躺在掌心。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像一縷清泉,試圖撫平下午因“碎屑收集器”和鄰居陳伯那番關于“疙瘩”與“過日子”的絮叨而泛起的、難以名狀的漣漪。陳伯的話語——“修修補補,湊合著過唄”——像一顆小石子,在她那顆冰冷“人造心”的深潭里激起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異樣波動,快得如同錯覺。她將黑石輕輕貼在額角片刻,感受著那奇異的溫潤滲入皮膚,帶來片刻的安寧,然后才緩緩放回左胸的位置,仿佛在安撫其下那精密卻非己的器官。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從瓢潑之勢變成了綿密的淅瀝。巷子里依舊空無一人,只有雨水不知疲倦地沖刷著寂靜。就在這雨勢稍緩的黃昏時分,店門上那枚喑啞的銅鈴,再次發出了聲響。
“叮鈴——”
聲音帶著被濕氣浸潤的滯澀感。門被推開一條縫,一股比店內更濃重的濕冷寒氣瞬間涌入,卷帶著雨水的腥氣。一個身影略顯佝僂地擠了進來,迅速反手關上門,仿佛要將外面無邊的雨幕隔絕。
是陳伯。
林未的目光落在來者身上。依舊是那件深藍色的老舊工裝外套,洗得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得有些起毛——這正是下午那個絮叨著收音機壞了的陳伯。但此刻的他,與下午判若兩人。
下午的他,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和隨意的熟稔,站在門口大聲抱怨,眼神里是豁達的無奈。而現在,他站在門內,脊背比平時佝僂得更厲害,像承受著無形的重壓。花白的頭發雖然依舊梳得一絲不茍,緊貼在頭皮上,卻透著一股刻意的、近乎莊嚴的整潔。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深刻的皺紋仿佛一夜之間又深鑿了幾分,渾濁的眼珠里,下午那點閑聊的亮光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和一種……異樣的執著。下午他空著手,而現在,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用一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深藍色絨布仔細包裹著,仿佛抱著世上最珍貴的易碎品,也像是抱著一個無法擺脫的沉重枷鎖。
他下午不是說要去找街口老張換收音機零件嗎?顯然,他沒有去。或者說,有什么比修好收音機更重要的事情,讓他改變了行程,在這雨夜里來到了這里。
陳伯沒有像下午那樣站在門口大聲招呼。他甚至沒有看林未,目光低垂著,死死鎖定在懷中那個深藍色的包裹上。他沉默地、一步步挪到柜臺前那張鋪著軟墊的藤椅旁,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僵硬。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站著,用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將懷里的包裹放在膝蓋上。仿佛那包裹有千鈞重,放下它需要耗盡全身力氣。
店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和兩人細微的呼吸聲。架子上的微光無聲閃爍,像是在無聲地窺探。林未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靜,卻比下午多了一份專注的審視。她能感覺到,一股遠比下午處理“情感微塵”時厚重、粘稠得多的情緒,正從那深藍色的包裹里絲絲縷縷地彌漫出來,沉重得如同實質。
陳伯終于坐了下來。藤椅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他依舊低著頭,目光沒有離開膝蓋上的包裹。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他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開始解開包裹上并不復雜的結。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
深藍色的絨布一層層掀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塊懷表。
老舊的黃銅外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溫潤的、歷經歲月摩挲的光澤。表蓋中央有一處明顯的凹陷,鑲嵌的玻璃表面也布滿了細密的蛛網狀裂痕,顯然是經歷過不小的撞擊。然而,盡管傷痕累累,它卻被保養得異常精心。黃銅表面擦得锃亮,沒有一絲綠銹,表鏈的每一節都干凈整潔,連裂痕里的灰塵都被小心剔除了。這顯然是一件被主人傾注了無數心血、日夜摩挲的舊物。
陳伯布滿老繭的手指,極其溫柔地撫摸著那凹陷的表蓋和裂痕的玻璃,動作輕得如同觸碰初生的嬰孩。他的指腹在那冰冷的金屬上反復流連,仿佛在汲取某種支撐的力量,又像是在無聲地告別。
“林老板……”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拖沓感,“……我……想……回收一樣東西。”他的目光終于從懷表上抬起一點,渾濁的眼珠看向林未,里面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卻唯獨沒有下午那種閑聊時的輕松。他的視線很快又落回懷表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錨點。
“這里面……”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裝著……我和老伴兒……第一次見面的……光景。”
林未的目光,早已從陳伯的臉上移開,完全聚焦在那塊老舊的黃銅懷表上。就在陳伯掀開絨布的剎那,一股強烈的能量波動如同無形的漣漪般擴散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小店!架子上的琉璃瓶似乎都受到了感應,那些微光不安地閃爍了一下。
這能量……遠超她之前回收的任何“微光級”碎片!它像一團被壓抑在地底深處、卻渴望噴薄而出的巖漿,熾熱、躁動、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這是“流星級”碎片的特征!
林未的心神高度集中。在她的感知中,懷表本身仿佛成了一個微型的、不穩定的能量源。本該是溫暖、純凈、充滿春日生機的金色光芒,如同陳伯描述的那天午后的陽光。然而,此刻那光芒卻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活躍!它不像被封存的記憶微光那樣安靜懸浮,而是在懷表表面劇烈地流轉、跳躍,像一團被強風攪動的金色火焰,時明時暗,躁動不安。這活躍本身,就透著一股不祥。
更讓林未瞬間警鈴大作的是——在那躁動不安的、刺眼的金色光芒深處,如同清澈湖底悄然蔓延的墨色水草,纏繞著幾縷極其細微、若非她感知敏銳幾乎無法察覺的灰暗氣息!這氣息冰冷、粘稠、沉重,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一種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未解的遺憾?它像毒素一樣,滲透在璀璨的金光里,扭曲著那份本該純粹的美好,散發出一種無聲的哀鳴。
林未的神情瞬間凝重起來,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這塊懷表承載的“初遇心動”,絕不像陳伯描述的那么簡單。美好的表象之下,隱藏著足以撕裂人心的沉重負擔。
“陳伯,”林未的聲音比平時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附著在這塊懷表上的,是‘流星級’的心動碎片。”她清晰地吐出這個等級名稱,意在強調其蘊含能量的巨大和潛在的危險性。“它的能量非常活躍,回收過程會比處理普通碎片復雜得多,風險……也更高。”她直視著陳伯渾濁卻執著的眼睛,沒有回避可能的兇險。
陳伯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但眼神中的那份孤注一擲沒有絲毫動搖。他甚至沒有追問風險具體是什么,只是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更緊地握住了懷表,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
“收走吧……林老板……收走它……”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太疼了……每次……每次忍不住打開這表蓋……看到里頭那個光景……心……心就像被活生生剜掉一塊……又甜……又痛……甜得發苦……痛得喘不過氣……”他急促地喘了口氣,渾濁的眼中再次泛起淚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我老了……這把老骨頭……快……快承受不住了……”
那份壓抑了數十年的痛苦,此刻清晰地彌漫在空氣中,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林未看著眼前這個被回憶反復凌遲的老人,心中了然。這份“過期心動”早已不是甜蜜的紀念,而是變成了日夜折磨他的毒藥。
“好。”林未沒有多余的言語。她站起身,繞過柜臺。她的動作依舊平穩,但每一步都帶著全然的專注。她在陳伯對面的矮凳上坐下,與他隔著柜臺的距離被拉近。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懸停在懷表上方約一寸的距離。
指尖,那熟悉的清冷微光再次亮起,如同暗夜中的一縷月華,柔和卻帶著某種穿透性的力量。
林未屏息凝神,將意識沉入指尖的微光之中,嘗試與懷表上那股躁動不安的能量建立初步的連接。這不是強行剝離,而是溫柔的試探和引導,意圖喚醒并穩定那被封存的記憶場景。
剎那間,林未的視野猛地一晃!眼前的柜臺、陳伯、店內的微光瞬間模糊、扭曲、褪色!仿佛靈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抽離了身體。
她感覺自己墜入了一片光影交織的漩渦。
刺目的陽光毫無預兆地灑落下來,帶著春日特有的暖意,甚至有些灼熱。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帶著露珠的青草,散發著清新而蓬勃的草木芬芳。耳邊是潺潺的流水聲,清脆悅耳。
她“站”在了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邊。
場景有些模糊,如同隔著毛玻璃觀看的老電影,色彩飽和度很高,卻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夢幻感。她看到一個年輕的背影,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正蹲在河邊,笨拙地搗鼓著一輛老式自行車的鏈條。他弄得滿手油污,臉上也蹭了幾道黑印,顯得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林未的意識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一個穿著素色碎花布衫、梳著兩條又黑又粗長辮子的年輕姑娘,正站在幾步開外。陽光透過岸邊的柳樹縫隙,碎金般灑在她青春洋溢的臉上。她看著青年狼狽的樣子,笑得眉眼彎彎,沒有絲毫惡意,只有純粹的、善意的歡樂。她笑起來的樣子,像一株迎著陽光綻放的野花,充滿了生命力。
她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洗得干干凈凈的素色手帕,向前走了幾步,大大方方地遞了過去,聲音清脆悅耳:“喏,擦擦吧!看你都快成花貓啦!”
青年聞聲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油污和窘迫。當他的目光觸及女孩帶笑的眉眼和遞過來的手帕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林未能清晰地“感覺”到青年心中那股如同初春冰河解凍般轟然涌出的悸動!陽光落在女孩身上,仿佛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溫暖,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這就是陳伯的初遇。那份瞬間的心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跨越了數十年的時光,依舊在這碎片中澎湃激蕩。
然而,就在林未沉浸在這份純粹美好的悸動中時,異變陡生!
這美好畫面的邊緣,光影開始劇烈地、極其不穩定地扭曲、晃動!如同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機屏幕,畫面邊緣不斷出現撕裂般的噪點,色彩時而飽和刺眼,時而灰敗褪色。原本清晰悅耳的流水聲和女孩的笑聲,也變得斷斷續續,夾雜著滋滋的雜音。更讓林未心驚的是,在這明媚春光構筑的美好幻境深處,在那扭曲晃動的畫面邊緣之外,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涌動……一種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模糊不清的啜泣聲隱隱傳來,如同鬼魅的低語,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痛苦,與眼前這陽光明媚、青春洋溢的場景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強烈反差!
這啜泣聲……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哀鳴!
林未的心神瞬間緊繃。她立刻意識到,這絕不是初遇記憶本身應有的部分!那隱藏在金光深處的灰暗氣息源頭,很可能就在這里!她必須探查清楚,否則根本無法安全回收這枚碎片!
她強壓下心頭因美好與詭異交織而產生的不適感,集中全部精神,引導著指尖的清冷微光,小心翼翼地穿透這層看似美好的幻境表層,如同探針般刺向那扭曲、啜泣聲傳來的黑暗深處……
就在她的意識觸角即將觸及那黑暗邊緣的瞬間!
左胸腔深處,那顆冰冷的“人造心”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千斤重錘狠狠砸中的劇痛!
“唔!”
一聲壓抑的痛哼從林未緊抿的唇間逸出!那劇痛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突然,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臟,要將其捏爆!劇烈的鈍痛感瞬間席卷全身,讓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晃!
指尖那縷清冷的微光如同風中殘燭般瘋狂閃爍、搖曳,幾乎要瞬間熄滅!與懷表碎片建立的脆弱連接劇烈震顫,瀕臨崩潰!
危險!
林未憑借著驚人的意志力,在意識被劇痛徹底淹沒前,猛地切斷了與碎片的連接!指尖微光如同被掐滅的火星般驟然消失!
“呼……呼……”
她猛地向后仰靠在柜臺邊緣,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臉色在燈光下慘白如紙,額角和鬢發瞬間被細密的冷汗浸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胸深處那依舊殘留的、令人窒息的鈍痛感。那顆“人造心”在她胸腔里瘋狂地、不規則地搏動著,發出沉悶的嗡鳴,警告著剛才接觸的危險等級。
陳伯被林未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到了。他猛地站起身,懷表差點脫手掉落,臉上寫滿了驚愕和擔憂:“林……林老板?!你怎么了?沒事吧?”
林未艱難地抬起手,示意自己沒事,但急促的呼吸和慘白的臉色毫無說服力。她閉了閉眼,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心臟的瘋狂抗議,足足過了十幾秒,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和凝重:
“碎片……能量很活躍……而且……”她睜開眼,目光銳利地看向陳伯,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他靈魂深處的傷口,“……它承載的……似乎不僅僅是初遇的美好……里面……摻雜了別的東西……”她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沉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示意味,“……一種……非常沉重的悲傷……深入骨髓的悲傷……”
林未的目光緊緊鎖住陳伯瞬間變得慘白僵硬的臉,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
“陳伯……我需要知道更多……關于您妻子……最后的日子?那份悲傷……是不是……就埋在那里?”
她的問題,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直接插向了陳伯心中那個從未對人開啟、也從未真正愈合過的、最黑暗痛苦的角落。店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只有窗外的雨聲,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如同為即將揭開的悲劇奏響的背景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