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抱著那塊冰冷的黃銅懷表,如同抱著自己破碎的心臟,僵立在柜臺前。林未的話語——那關(guān)于“傷痛之源”的殘酷宣判——像淬毒的冰錐,將他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釘死在絕望的深淵。他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微光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赤裸裸的痛楚和被徹底揭開的茫然。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只剩下沉重的軀殼在微微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般的抽噎。
店內(nèi)死寂。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轉(zhuǎn)為連綿不絕的淅瀝,敲打著屋檐,如同天地間唯一殘留的、單調(diào)而哀傷的背景音。琉璃瓶中的微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無聲地注視著這凝固的悲慟。
林未扶著冰冷的柜臺邊緣,后背撞擊的悶痛和左胸腔內(nèi)“人造心”持續(xù)不斷的、尖銳的嗡鳴交織在一起,提醒著她剛才強行窺探深淵的代價。冷汗浸濕的內(nèi)衫緊貼著皮膚,帶來黏膩的寒意。她看著陳伯瞬間灰敗下去的臉,那是一種靈魂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強行剝離?念頭剛起就被否決。那團盤踞在碎片深處的“怨碎雛形”如同一個極度不穩(wěn)定的炸藥桶,任何粗暴的觸碰都可能瞬間引爆,不僅會摧毀珍貴的“初遇”碎片,更可能將陳伯本就脆弱的精神世界徹底撕碎。
唯一的通路,狹窄而兇險。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深處翻涌的血腥氣和心臟的瘋狂抗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伯,還有一個辦法。”
老人死寂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茫然地聚焦在她臉上,仿佛在辨認一個來自遙遠彼岸的聲音。
“那份遺憾…那份未竟之言…是執(zhí)念的根。”林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試圖激起一點微瀾,“執(zhí)念不散,碎片難安,痛苦永續(xù)。唯一的解法,是您自己,去面對它,去…化解它。”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捕捉著陳伯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我會引導您的一部分意識,進入一個…安全的幻境。”林未的語速很慢,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地刻入老人混亂的腦海,“在那里,您能再次‘看到’她,看到她最后的樣子。您需要做的,是說出您積壓在心里幾十年的話——您的思念,您的愧疚…還有,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沉靜而帶著一絲悲憫,“…替她,說出她未能說出口的話。那可能是愛,是叮囑,是放不下…無論是什么,讓它有個出口。”
陳伯的身體猛地一震,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沿著臉上深刻的溝壑奔流。他死死盯著林未,嘴唇哆嗦著:“替…替她說出來?我…我能嗎?我…我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啊!萬一…萬一說錯了…”巨大的恐懼和茫然攫住了他。
“重要的不是‘猜對’。”林未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要的是‘完成’。完成那份被死亡中斷的傾訴,完成一次遲來的告別。給那份無處安放的遺憾,一個儀式。這是解開您心中枷鎖唯一的鑰匙,也是讓這份‘心動’恢復純粹的唯一途徑。您,愿意試嗎?”
最后的問句,像投入枯井的最后一塊石頭。
時間仿佛凝固了。陳伯的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淚水和鼻涕糊滿了下頜。他看著懷中那冰冷的懷表,又看看林未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此刻卻帶著一絲鼓勵的深潭般的眼睛。幾十年積壓的痛苦、自責、絕望,以及對解脫那蝕骨之痛的極度渴望,在他蒼老渾濁的眼底瘋狂交織、碰撞。最終,一種近乎悲壯的、豁出去一切的決絕,如同燎原之火,猛地燃盡了他眼中所有的茫然和恐懼。
他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幾乎是砸著點了一下頭,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
“好!林老板!我聽你的!讓我…讓我再跟她說說話!替她…把話說完!”那是一種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縱身一躍的孤勇。
林未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她左手猛地用力按在左胸心臟的位置,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衣料。掌心下,那顆冰冷的“人造心”傳來一陣更強烈的、如同內(nèi)部電路過載般的尖銳刺痛和劇烈震顫,警告著強行驅(qū)動能量的巨大風險。她咬緊牙關(guān),用意志力強行壓制這股抗議的洪流,將這股撕裂般的劇痛當作必須忍受的背景噪音。
右手再次抬起,懸停在陳伯膝蓋上那塊懷表上方一寸之處。指尖,清冷的微光艱難地重新亮起,這一次,光芒不再僅僅是清冷,更帶上了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銳利感,如同在寒潭中淬煉過的冰錐。
懷表似乎感應(yīng)到了她的意圖,表面那團躁動不安的金光驟然加劇,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光芒大熾!而潛藏其下的灰暗氣息則如同被驚動的毒蛇,瘋狂地扭動、滋長,帶著冰冷刺骨的怨毒和絕望,試圖反撲!三方力量——林未清冷的引導之光、碎片本身活躍的心動能量、以及那怨念凝聚的灰暗氣息——在懷表上方狹小的空間內(nèi),瞬間形成了無聲而激烈的角力!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弧在噼啪作響,能量激蕩的微風吹動了林未鬢角的碎發(fā)。
林未的額頭瞬間布滿細密的汗珠,臉色更加蒼白,懸停的右手微微顫抖著,卻穩(wěn)如磐石。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灌注在指尖那縷微光之中,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調(diào)和著、壓制著。她不能強行摧毀灰暗氣息,那會引爆一切;她需要做的,是暫時壓制它的反撲,同時引導出相對平和的心動能量,在陳伯的意識感知范圍內(nèi),構(gòu)建一個穩(wěn)固的“橋梁”。
昏黃的燈光下,陳伯正前方的空氣開始奇異地扭曲、波動。點點微光如同被無形的畫筆勾勒,緩緩匯聚、交織。初遇場景里那春日河邊溫暖的金色陽光,與臨終病房那冰冷慘白的光線,在林未精妙的引導下,竟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朦朧的、帶著淡淡暖意的柔和光暈,如同黃昏與黎明的交界。
在這片柔和的光暈中心,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如同星塵般旋轉(zhuǎn)、凝聚。它們沒有勾勒出清晰的五官,也沒有形成具體的衣著細節(jié),只是一個模糊的、散發(fā)著溫潤光芒的人形輪廓。然而,就在這個人形光影出現(xiàn)的剎那——
“呃……!”陳伯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仿佛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的悶哼。
他佝僂的身體瞬間繃直,渾濁的雙眼猛地睜大,死死地、不敢置信地、貪婪地凝視著那個模糊的光影!那光影的姿態(tài),那光影傳遞出的感覺……不需要任何言語,不需要任何細節(jié),僅僅是存在本身,就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一種鐫刻在靈魂深處的、屬于“她”的獨特氣息!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巨大悲傷和無邊思念的洪流,瞬間沖垮了陳伯幾十年筑起的、搖搖欲墜的心防。
“老婆子……!”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猛地從陳伯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他再也無法維持任何體面,整個人向前撲去,仿佛要抓住那個虛幻的光影。淚水決堤般奔涌,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積壓了幾十年的話語,那些在深夜無人處反復咀嚼、早已融進骨血里的痛苦、愧疚、思念,如同被掘開了堤壩的洪水,再也無法抑制地傾瀉而出:
“老婆子!我……我好想你啊!我……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你啊!”他哭喊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痛楚,“那天晚上……是我沒用!是我耳朵聾了!是我沒本事……讓你最后……連句話都沒能說出來啊!你是不是在怨我?是不是想罵我笨?罵我蠢?罵我連你最后的話都聽不清?你罵啊!你罵出來啊!別憋著……別憋著啊……”
他像個做錯了事、祈求原諒的孩子,哭得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幾十年積壓的自責如同沉重的枷鎖,此刻被他用最原始、最痛楚的方式,一股腦地宣泄出來。
“你走了……留下我這個糟老頭子……這日子……這日子怎么過啊!你總是操心我……操心我吃不飽,穿不暖……你走了……誰還管我啊!你……你是不是想讓我好好吃飯?是不是想讓我多穿點?是不是……是不是放心不下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啊?!”
他泣不成聲,幾乎喘不過氣。模糊的光影靜靜地“站”在那里,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仿佛在無聲地傾聽,包容著他所有的崩潰與絕望。林未緊咬著下唇,維持著幻境的穩(wěn)定,指尖的清冷微光在激烈的能量沖突中明滅不定。左胸口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隨著陳伯情緒洪流的沖擊而一波波加劇,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她的后背。
陳伯的哭喊漸漸轉(zhuǎn)為一種深沉的、帶著無盡哀傷的嗚咽。他看著光影,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眷戀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前所未有的虔誠和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個最易碎的夢: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說……‘老頭子……別難過……’?”他停頓了一下,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喉嚨哽咽得如同被砂石堵塞。
“‘……好好活著……’”這幾個字,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來,帶著血淚的沉重。
最后一句,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著那光影,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仿佛用盡了畢生的深情和痛楚:
“‘……替我……看看春天……’?”
當最后一個字艱難地、顫抖著從陳伯口中吐出,如同耗盡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絲力氣。他整個人猛地一軟,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癱倒在藤椅里,只剩下無聲的、劇烈的慟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就在那句“替我看看春天”落下的瞬間——
林未的感知中,懷表上那原本瘋狂扭動、試圖反撲的灰暗氣息,如同被投入了凈化之火的寒冰,猛地一滯!緊接著,一股純粹而強烈的、帶著釋然和無限眷戀的柔和意念,如同初春最溫暖的陽光,竟奇跡般地從那模糊的光影輪廓中散發(fā)出來,輕柔地覆蓋了那片灰暗。
奇跡發(fā)生了。
那些冰冷粘稠、如同墨汁般糾纏在金光深處的灰暗氣息,在這股突如其來的、帶著釋然意味的暖意沖刷下,如同暴露在正午烈陽下的晨霧,發(fā)出了無聲的“嗤嗤”聲!它們劇烈地翻滾、扭曲,試圖掙扎,卻無可挽回地迅速變淡、消融!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那扭曲的執(zhí)念、那未解的“為什么”,在陳伯這遲來的、替她完成的傾訴中,仿佛找到了最終的歸宿,被這遲來的“告別儀式”溫柔地撫平、凈化!
懷表上原本躁動不安、如同火焰般跳躍的金色光芒,也隨之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光芒迅速變得柔和、穩(wěn)定下來,如同被馴服的溪流,溫順地流淌在黃銅表面,散發(fā)著純粹而溫暖的、春日陽光般的金色光暈。那是一種沉淀了時光、剔除了雜質(zhì)、回歸了本源的美好悸動。
就是現(xiàn)在!
林未眼中精光一閃!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穩(wěn)定窗口,她強忍著左胸深處因持續(xù)承受巨大沖擊而驟然加劇的、如同無數(shù)冰針攢刺般的尖銳劇痛!那劇痛幾乎讓她眼前發(fā)黑,懸停的右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尖的清冷微光都變得明滅不定!
“引!”她心中低喝,意志力催發(fā)到極致!
指尖微光驟然延伸,如同最靈巧的絲線,溫柔而堅定地纏繞上那團純凈溫暖的金色光團——那剝離了臨終遺憾污染的核心“初遇”碎片。金光順從地離開懷表本體,如同流淌的液態(tài)陽光,纏繞著她的指尖,溫順得不可思議。林未引導著它,小心翼翼地注入早已準備好的一個稍大的琉璃瓶中。
“嗡……”
琉璃瓶輕輕一震,瓶身內(nèi)部瞬間被溫暖、穩(wěn)定、如同永不熄滅的小太陽般的金色光芒充滿!光芒溫和地流淌著,帶著初春河畔的暖意和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余韻,靜靜地懸浮在瓶中央,再無一絲一毫的躁動與陰霾。而柜臺上的那塊黃銅懷表,徹底失去了所有奇異的光澤和能量波動,靜靜地躺在深藍絨布上,變成了一件純粹的、承載著歲月痕跡的普通舊物,冰冷而沉重。
陳伯的慟哭漸漸平息,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他癱在藤椅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紅腫不堪的眼睛,先是茫然地看向柜臺上那塊變得平凡冰冷的懷表,指尖下意識地、顫抖著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黃銅外殼,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陌生感。
接著,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旁邊琉璃瓶中那團溫暖、穩(wěn)定、散發(fā)著純凈光芒的金色光團。那光芒如此溫暖,如此熟悉,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河邊那個春日午后的陽光,灑在那個梳著長辮、遞出手帕的姑娘身上。
他呆呆地看著瓶中的光芒,又低頭看看手中的懷表,如此反復了幾次。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在昏黃燈光下閃著濕漉漉的光。時間仿佛靜止了。過了許久,他那雙渾濁的、被淚水反復沖刷的眼睛里,那幾乎將他靈魂都壓垮的、濃得化不開的郁結(jié)之氣,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拂去。雖然深沉的悲傷依舊刻在眉宇之間,像歲月留下的溝壑無法抹平,但那份日夜啃噬著他心臟、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尖銳痛苦,那名為“遺憾”的毒刺,卻實實在在地……淡去了。
他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氣。
那氣息悠長、緩慢,仿佛來自靈魂最深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也帶著一種卸下了背負一生之重擔的……難以言喻的輕松。氣流摩擦著他干澀的喉嚨,發(fā)出輕微的嘶聲,在這寂靜的店里清晰可聞。他佝僂的脊背似乎也微微挺直了一絲。
“好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懷表外殼,眼神復雜,最終化為一種沉淀下來的、帶著無盡懷念卻又不再撕心裂肺的哀思。“都好了……她……應(yīng)該……安心了。”最后一個字落下,仿佛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他又重重地靠回藤椅里,閉上了眼睛,只有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睜開眼,動作緩慢地從貼身的口袋深處,極其珍重地摸出一個小小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包。布包很舊,邊角已經(jīng)磨損起毛。他顫抖著手指,極其緩慢地解開布包上系著的細繩。
布包里,靜靜地躺著一截頭繩。紅色的絲線早已褪色嚴重,變得黯淡無光,甚至有些發(fā)灰發(fā)白,幾乎辨認不出原本鮮艷的色澤。絲線纏繞的方式也很簡單樸素,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只有末端打著一個小小的、同樣褪色的結(jié)。
“這是……”陳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目光落在頭繩上,眼神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扎著兩條又黑又粗長辮子、在春日河邊遞給他手帕的年輕姑娘。“……她年輕時候,扎辮子用的。”他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褪色的紅絲線,動作溫柔得像怕驚醒一個沉睡的夢。眼中依然有深沉的懷念和悲傷,但那份曾經(jīng)濃烈到幾乎將他焚毀的痛苦火焰,已然熄滅,只剩下余燼般的溫熱。
他抬起頭,看向柜臺上那個盛放著溫暖金光的琉璃瓶,又看看林未。渾濁的眼睛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平靜和一絲解脫后的釋然。
“用它……”他將那截褪色的紅頭繩,輕輕地、莊重地放在柜臺上,就在那變得平凡的懷表旁邊,“……換回那份干凈點的念想……值了。”
林未看著那截承載著漫長歲月和另一段青春印記的褪色紅頭繩,沉默地點了點頭。她沒有多言,只是伸出同樣冰涼、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的手,輕輕拿起那截頭繩。觸手是絲線特有的、帶著歲月塵埃的微糙感。她轉(zhuǎn)身,走向柜臺深處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打開那個專門盛放“代價”的、散發(fā)著淡淡木質(zhì)清香的烏木匣子。匣子里已經(jīng)存放著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枚磨得光滑的玻璃彈珠、半張發(fā)黃的電影票根、一片風干的梧桐葉……每一個都承載著一段被回收的遺憾過往。她將紅頭繩小心地放入匣中,輕輕合上蓋子。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仿佛為一段沉重的過往畫上了句點。
她攙扶著依舊有些虛脫、腳步虛浮的陳伯,一步步挪向店門。推開那扇沉重的、帶著銅鈴的木門時,一股雨后清冽濕潤、帶著泥土和梧桐葉氣息的冷風撲面而來。陳伯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清涼的空氣,佝僂的脊背似乎又挺直了一分。他沒有回頭,只是對林未微微點了點頭,便一步一步,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進了梧桐巷雨后濕潤的、深沉的夜色里,背影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
林未站在門口,目送著那個蒼老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夜風撩起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帶來一陣寒意。
當?shù)觊T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潮濕的黑暗和最后一絲聲響——
“砰!”
一直強撐的意志力瞬間崩塌。林未的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她踉蹌著向前撲倒,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柜臺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變得一片慘白。這才勉強支撐住沒有狼狽地摔倒在地。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依舊從齒縫間逸出的痛苦呻吟再也無法抑制。左胸腔深處,那顆冰冷的“人造心”終于爆發(fā)出被強行壓制了太久的、如同海嘯般的反噬劇痛!那不再是鈍痛,也不是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仿佛內(nèi)部精密結(jié)構(gòu)被狂暴能量瞬間撕裂、無數(shù)冰冷銳利的金屬碎片在胸腔里瘋狂攪動的、毀滅性的劇痛!
冰冷的痛感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瞬間從心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陣陣發(fā)黑,視野邊緣金星亂冒,耳朵里充斥著血液奔流的嗡鳴和心臟內(nèi)部金屬結(jié)構(gòu)瀕臨崩潰的、刺耳欲裂的尖銳摩擦聲!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從全身每一個毛孔洶涌而出,眨眼間就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衫,黏膩冰冷地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鬢角、額角、脖頸,大顆大顆的冷汗匯聚成流,順著蒼白的臉頰和下頜不斷滾落,砸在腳下的木地板上,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啪嗒”聲。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郁的鐵銹味。下唇被咬破,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對抗那幾乎要將她意識撕碎的劇痛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微小的顫抖都牽扯著胸腔內(nèi)那瘋狂暴動的金屬心臟,帶來新一輪的酷刑。她只能弓著背,像一只受傷的蝦米,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柜臺邊緣,利用那一點冰涼來刺激自己不要徹底昏厥過去。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嗬嗬聲。
時間失去了意義。劇痛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境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防線。處理“流星級”碎片本身的負荷就已是極限,更何況還要強行壓制、引導其中滋生的“怨碎雛形”,并在三方能量激烈角力中維持一個穩(wěn)定的幻境通道!這遠超了這顆“人造心”此刻所能承受的極限。每一次搏動都像是瀕死的掙扎,每一次能量傳遞都伴隨著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撕裂般的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那撕裂般的劇痛才如同退潮般,極其緩慢地、不情不愿地從四肢百骸抽離,留下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虛脫感。痛楚的余波依舊如同冰冷的電流,不時竄過神經(jīng)末梢,帶來陣陣麻痹的抽搐。冷汗浸透的衣衫冰冷地貼在身上,讓她控制不住地打著寒顫。
她虛弱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后背依舊靠著柜臺支撐著身體大部分的重量。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凝結(jié)著暗紅的血痂。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疲憊的血絲,眼神有些渙散,失去了平日的銳利和冷靜。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架子上那些靜靜懸浮的琉璃瓶。微光點點,如同暗夜中的星辰。視線最終定格在最新添置的那個瓶子上——里面盛放著陳伯那被凈化后的“初遇”碎片,溫暖、穩(wěn)定、純凈的金色光芒,如同一個小太陽,在昏暗的店里散發(fā)著令人心安的暖意。這光芒如此美好,如此純粹。
然而,林未的心中卻無法升起絲毫暖意。剛才凈化過程中,那“怨碎雛形”爆發(fā)出的絕望洪流,那扭曲的執(zhí)念和無解的“為什么”,如同最冰冷的毒液,滲入了她的感知。那股力量,僅僅是雛形,就險些讓她萬劫不復。她下意識地抬手,再次用力按住左胸心臟的位置,冰冷的金屬外殼隔著衣料傳來堅硬的觸感。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溫暖的微光,投向店鋪后方——那里是通往倉庫的幽深門廊,隱沒在柜臺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如同通往未知深淵的入口。那份寫著“星塵計劃”的殘缺文件,就靜靜躺在倉庫某個塵封的角落。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身體感受到的冰冷更刺骨,悄然從心底深處爬升,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四肢百骸。處理一個普通人臨終遺憾滋生的“怨碎雛形”就如此兇險……那么,制造了這顆“人造心”、抹去了她過去、甚至可能導致了那場“意外”車禍的“星塵計劃”……它背后所隱藏的、所操控的,又會是何等龐大、何等扭曲、何等令人絕望的力量?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停歇。梧桐巷沉浸在一種死寂的、被水洗過的黑暗里。巷子里沒有燈光,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野貓凄厲的叫聲,更添幾分荒涼。整個世界仿佛都沉睡了,只剩下這間被昏黃燈光籠罩的小店,和她胸腔里那顆冰冷、疲憊、因過度消耗而依舊發(fā)出低沉嗡鳴的“人造心”,在無邊無際的寂靜中,艱難地跳動著。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成了這死寂黑暗里唯一的、微弱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