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小心地推開一條縫,門上的銅鈴發出細碎短促的輕吟,隨即被門外更大的風雨聲淹沒。
一個渾身濕漉漉的身影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擠了進來。是個穿著校服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頭發被雨打濕了幾綹貼在額角,臉上帶著點奔跑后的紅暈,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他懷里抱著一個被塑料袋仔細包裹著的畫板,抱得有點緊,指節微微泛白。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店內昏黃的燈光和架子上的琉璃瓶,目光里帶著好奇和一點緊張,最終落在柜臺后的林未身上。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聲音不大,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請問……這里……是回收東西的地方嗎?那種……沒用了的……念想?”
林未的目光掠過他,沒有強烈的能量波動,只有一種極其微弱、如同初生柳絮般的情緒縈繞在他懷中的畫板上。微光級。她的身體依舊能感受到昨夜殘留的疲憊,胸腔內的“人造心”發出持續的低沉嗡鳴,但此刻并未示警。她微微頷首:“是。你想回收什么?”
少年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更緊張了。他走到柜臺前,動作有些笨拙地將那個濕漉漉的塑料袋解開,露出里面一張夾在畫板上的素描紙。紙上用鉛筆勾勒著一個少女的側影,線條略顯生澀,光影處理也有些稚嫩,但能看出畫者的用心。
“我……我畫的。”少年的聲音低了下去,耳根泛紅,“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畫了很久,覺得……覺得還不錯。”他頓了頓,聲音更小了,“昨天……鼓起勇氣想給她看……結果……她沒接……旁邊還有人起哄……說我畫得不像……”
他飛快地抬眼偷瞄了一下林未的表情,又迅速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畫板邊緣。“畫……畫得確實不好。我知道。可心里……就是有點堵得慌,看到它就……就睡不著。它……它好像總在提醒我……我有多傻。”他的語氣里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一種純凈的、混雜著羞澀、失落和對自己笨拙的懊惱。
林未伸出手:“給我看看。”
少年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畫板連同畫紙一起遞了過去。指尖觸碰到畫紙邊緣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暖意的情緒流如同涓涓細流,順著指尖涌入林未的感知——那是少年伏案作畫時專注的心跳,是鼓起勇氣時手心沁出的薄汗,是期待被認可的微光,最終在拒絕的目光下碎裂成淡淡的、帶著澀味的失落。純粹,干凈,沒有一絲雜質,是典型的、未被污染的“微光級”碎片。
左胸腔深處,那顆冰冷的“人造心”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如同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的刺痛感。這刺痛遠比昨夜面對“怨碎雛形”時微弱得多,更像是一種遙遠的、隔著一層厚玻璃的提醒,提醒她自身的狀態仍未完全恢復。她微微蹙了下眉,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將畫紙平鋪在柜臺的深藍色絨布上。
懸停在畫紙上方的指尖,清冷的微光艱難地亮起。光芒比全盛時期黯淡了些,如同風中燭火,搖曳不定,顯示出操控者的力不從心。林未屏息凝神,引導著那縷微光,如同最輕柔的絲線,纏繞向畫紙上那團淺粉色的、不安跳動的悸動光暈。
過程沒有驚心動魄的能量碰撞。那團微光如同溫順的螢火,順從地被微光包裹、引導,緩緩脫離承載它的紙張。畫紙上少女的側影依舊,卻仿佛瞬間褪去了一層無形的、曾經附著其上的情感光澤,變成了一張純粹的、畫技稚嫩的習作。
林未引導著那團純凈的淺粉色微光,注入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琉璃瓶中。瓶身輕輕一震,微光在瓶中穩定下來,像一小團被封存的、帶著澀味的朝霞,安靜地懸浮著,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整個過程,林未的額頭甚至沒有滲出汗珠,只是呼吸比平時略沉,指尖的微光在完成回收后便迅速黯淡下去,顯得有幾分后繼乏力。
“回收完成。”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語調依舊平穩。
少年一直緊張地盯著她的動作,直到看到瓶中那團屬于自己悸動的微光安靜下來,他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口氣。堵在胸口的那團東西,好像真的隨著那光被抽走了。他感覺輕松了不少,雖然那點失落感還在,卻不再尖銳地刺痛他。
“謝謝您……”他小聲道,然后想起什么,連忙在自己濕漉漉的校服口袋里翻找起來。掏了半天,摸出一顆光滑圓潤、帶著奇特水紋的鵝卵石,顏色是溫潤的灰藍色。“這個……可以嗎?是我暑假去河邊玩撿到的,那次……玩得特別開心。我覺得……用開心的東西換走不開心的,應該……可以吧?”他有些不確定地把鵝卵石放在柜臺上,眼神帶著詢問。
林未拿起那顆鵝卵石。入手冰涼光滑,能感受到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屬于夏日河灘陽光和清澈流水的歡愉氣息。她點了點頭:“可以。”將鵝卵石放入柜臺下方那個存放“代價”的烏木匣子。一聲輕微的“咔噠”,匣蓋合攏。
少年看著那個盛放著自己淺粉色微光的琉璃瓶,被林未鄭重地放入木架下層一個空置的格位里,和其他那些或溫暖或憂傷的微光并列。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張變得普通的畫紙,眼神復雜,但終究沒有再拿起來。
“那我……走了。”他對著林未微微鞠了一躬,抱著空畫板,轉身走向門口。推門出去時,他的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不少,雖然很快就被門外的風雨吞沒了身影。
門關上,銅鈴輕響。
店內重歸寂靜,只有窗外風雨的喧囂。林未靠在柜臺后的椅背上,沒有立刻動作。胸腔內,“人造心”的嗡鳴聲似乎也因剛才那溫和的微光撫慰而稍顯平和,持續的隱痛依舊在,但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疲憊感,似乎被驅散了一絲絲。
她的目光落在木架上那個新添的琉璃瓶上。淺粉色的微光安靜地懸浮著,如同被封存起來的一段青春序曲,純凈,無害。處理這樣的碎片,沒有驚濤駭浪,沒有生死一線,只有一種近乎……療愈的平靜。它像一劑溫和的良藥,讓她在經歷了昨夜的兇險和身體的透支后,確認自己仍在運轉,仍能履行回收者的職責。
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仿佛從瓶中那淺粉色的微光里逸散出來,并非作用于她的“人造心”,而是悄然熨帖了她緊繃的神經。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抬手,再次握住了柜臺上的那塊黑石。冰涼的觸感傳來,與瓶中那點微光帶來的平靜感奇異地交織在一起。窗外的風雨依舊猛烈,但這間小小的回收店里,卻仿佛暫時隔絕了那份狂躁,只剩下一種劫后余生的、帶著疲憊的安寧。她還需要時間恢復,但至少,微光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