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喧囂被車窗隔絕了大半,車內彌漫著濕漉漉的雨衣、淤泥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氣息。謝鳴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閉著眼,但眉頭鎖得死緊。車廂里沒人說話,只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單調地左右搖擺,發出“吱嘎——吱嘎——”的摩擦聲,像鈍刀子割著緊繃的神經。
技術員小陳坐在后排,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透明的物證袋。袋子里,那枚沾滿泥點的蝸牛殼攝像頭安靜地躺著,頂端那粒黑得發亮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車廂光線下,也泛著一種無機質的、令人不適的幽光。
“謝隊,”小陳的聲音干澀,打破了沉默,“這東西…跟前五個一模一樣。型號、嵌入手法,完全一致。絕對是同一個人干的。”他把物證袋往前遞了遞。
謝鳴沒睜眼,只是從鼻腔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第六個了。六個支離破碎的生命,六個被江水浸泡的黑色塑膠袋,六個帶著冰冷窺視眼的蝸牛殼。兇手像一只耐心的、藏在暗處的蝸牛,慢條斯理地挑選著獵物,然后留下這令人作嘔的“簽名”。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那菜鳥的話——“兇手在收集觀眾”——鬼使神差地又在腦海里冒了出來,帶著一種刺耳的尖銳感。
“收集觀眾?表演道具?”謝鳴在心底嗤笑一聲,試圖把這荒謬的念頭壓下去。美劇看多了的后遺癥!現實是冰冷的尸體、破碎的肢體、毫無頭緒的現場,以及一個躲在暗處嘲笑他們的變態。哪來的什么狗屁表演!
車子駛進市局大院,刺眼的警徽在雨幕中閃著濕漉漉的光。謝鳴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再次兜頭澆下,他大步流星地朝燈火通明的辦公樓走去,把一身泥水和戾氣也帶了進去。
技術科燈火通明,彌漫著消毒水和電子元件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屏幕上,第六個現場的照片被放大、分割、標注。黑色的塑膠袋、渾濁的江水、慘白的碎塊……以及那個蝸牛殼攝像頭的特寫。法醫老張正在向李局匯報初步尸檢結果,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砸在人心上。
“……和前五具一樣,切口極其專業,非人力或普通工具能造成,疑似使用了某種小型動力鋸。被害人身份還在排查,但從部分特征看,很可能是失蹤近一周的夜店女DJ,林薇。”老張指了指屏幕上一張經過處理的、還算清晰的面部特征截圖。
李局,一個兩鬢微白、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刑警,背著手,眉頭擰成了川字,盯著屏幕上的蝸牛殼,一言不發。辦公室里的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謝鳴循聲望去,眉頭立刻擰得更緊。
是趙婉。
她換下了那身沾滿泥漿的雨衣,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警用深藍色套頭衫,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纖細的手腕。濕漉漉的頭發胡亂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貼在蒼白的額角,臉頰上還有一道沒完全擦干凈的泥痕。她看起來依舊狼狽,但那雙眼睛,卻像被雨水洗過一樣,異常清亮和專注。她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和一個筆記本,無視了周圍投來的或好奇、或審視、或帶著點同情的目光,徑直走到了李局旁邊,微微欠身。
“李局,謝隊。”她的聲音不大,帶著點剛出校門的生澀,卻異常清晰,“我想補充一點關于蝸牛殼攝像頭的信息。”
謝鳴幾乎要冷笑出聲。還來?沒完沒了了?他抱著手臂,斜倚在旁邊的辦公桌上,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嘲諷,等著看她還能說出什么“高見”。
李局倒是沒什么表情,只是抬了抬下巴:“說。”
趙婉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屏幕上那個蝸牛殼的特寫,然后落到謝鳴臉上,沒有回避他冰冷的視線,反而迎了上去,帶著一種初生牛犢的倔強。
“兇手選擇蝸牛殼,絕非偶然。”她點開平板,調出一份資料,“蝸牛的行動遲緩,背負著重殼,象征著隱秘、防御和一種……病態的自我封閉。它對外界的感知,是極其緩慢而粘滯的。兇手將自己投射在這種生物上,他的‘窺視’,并非我們通常理解的快速、直接的偷窺。”
她頓了頓,手指指向屏幕上的攝像頭:“這個微型攝像頭的型號,是‘觀察者-VII’,以超長待機和極低功耗著稱,這意味著什么?”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眾人,不等回答,自己給出了答案,“意味著它的記錄是漫長的、持續的、低分辨率的。它捕捉的不是瞬間的清晰畫面,而是長時間、模糊的、帶著粘滯感的影像流。就像蝸牛的觸角,緩慢地感知著周圍模糊的光影變化。”
技術科里安靜下來,只有設備運行的低微嗡鳴。謝鳴抱著手臂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漫長、持續、模糊……這幾個詞像小錘子,輕輕敲打著他固有的思路。
趙婉繼續道,語速加快,帶著一種被壓抑的激動:“兇手將攝像頭嵌入蝸牛殼,然后精心放置在現場——不是藏起來,是放在尸體上、或拋尸袋顯眼的位置。他在干什么?他在**模擬蝸牛的視角**!他在邀請我們,或者說,強迫我們,以蝸牛那種緩慢、粘滯、帶著防御外殼的方式,去‘觀看’他制造的恐怖。他在記錄的不是清晰的過程,而是那種模糊的、被拉長的、帶著粘液質感的恐懼氛圍!他在享受這種用‘蝸牛之眼’記錄的、被他扭曲的‘表演’!”
“收集觀眾?”趙婉的目光再次掃過謝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戰,“沒錯!但他要的觀眾,不是坐在影院里看高清大片的觀眾。他要的是被迫戴上‘蝸牛殼’、被迫用蝸牛那種粘滯、緩慢、模糊不清的方式去‘感受’他杰作的觀眾!他要的是這種扭曲的共鳴感!這就是他的‘表演道具’的核心意義!”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連李局的眼神都變得深邃起來。趙婉的分析,像一把鑰匙,插進了一個他們之前從未注意過的鎖孔里。雖然聽起來依舊帶著學院派的理想化,但……那種“蝸牛視角”的模擬,那種對“粘滯模糊感”的追求,卻隱隱勾勒出一個與尋常變態殺手不同的、更加病態和扭曲的心理輪廓。
謝鳴依舊抱著手臂,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層冰封的嘲諷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盯著屏幕上那個小小的蝸牛殼攝像頭,第一次沒有立刻反駁。漫長、持續、模糊……蝸牛的視角……海中飛快地閃過前幾個拋尸點的照片:偏僻的江灣、廢棄的橋洞下、雨夜的公園人工湖邊……這些地方,光線昏暗,環境潮濕,監控稀少,確實符合一種緩慢、粘滯的“觀察”環境。
“所以呢?”謝鳴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分析得天花亂墜,能把他從哪個陰溝里揪出來嗎?能告訴我下一個受害者是誰嗎?”他的問題依舊尖銳,帶著實戰派特有的務實和冷酷。
趙婉沒有被他的質問噎住,反而挺直了背脊:“這至少說明,兇手的作案并非完全隨機!他精心選擇拋尸地點,確保他的‘蝸牛攝像頭’能在一個符合他‘粘滯美學’的環境中工作足夠長的時間,記錄下足夠多的‘模糊恐懼’。他很可能有某種特定的環境偏好——潮濕、半封閉、光線晦暗不明,能模擬蝸牛的自然棲息地。排查所有符合這種環境特征的、人跡罕至的江岸區域、廢棄碼頭、排水涵洞,或許能找到線索!另外,”她加重了語氣,“他需要回收這些攝像頭!每一次作案,他都必須冒險回到現場或附近水域,取回他的‘道具’!這是他的儀式,也是他的破綻!”
“回收?”謝鳴眼神一凜。這一點,他們之前確實忽略了!只關注攝像頭本身的信息,卻忽略了兇手必然要回收它們才能看到“作品”!
“對!回收!”趙婉肯定道,“蝸牛殼是空的,攝像頭是嵌進去的。他需要取回里面的存儲芯片。每一次作案,他都必然會回到現場附近,或者有辦法確保自己能拿到這個‘戰利品’。監控!排查所有前五個拋尸點附近,在案發后一段時間內的監控!尤其是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水域!他可能偽裝成拾荒者、釣魚的、或者……”
“或者就是清理現場的人。”謝鳴冷冷地接口,思維瞬間被點通了。他猛地站直身體,看向李局:“李局,立刻調集人手!重點排查前五個拋尸點附近,案發后24小時內的所有監控錄像!范圍擴大到周邊三公里!注意所有形跡可疑、反復出現或試圖接近水域的個人!尤其是那種……看起來行動有點‘慢’的,或者攜帶奇怪容器的人!另外,”他轉向技術科,“給我把這破蝸牛殼的來路查清楚!什么‘觀察者-VII’,哪里能搞到?誰在用?查!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查出來!”
命令斬釘截鐵地下達。整個技術科瞬間像上了發條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打印機嘶鳴,鍵盤敲擊聲密集如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趙婉站在原地,看著謝鳴雷厲風行地布置任務,看著他眼中燃燒的、不再僅僅是憤怒,而是被點亮的獵手般的光芒。她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捏著平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但眼底深處,卻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屬于被認可的火焰。
謝鳴布置完任務,目光掃過整個忙碌的辦公室,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趙婉身上。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暴雨打過、卻努力挺直莖稈的小草,帶著點脆弱的倔強。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謝鳴臉上的線條依舊冷硬,但那股子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戾氣似乎消散了些。他什么也沒說,沒有道歉,沒有認可,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窗外沉沉的雨夜——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松動。隨即,他移開目光,大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拿起電話,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喂,交警支隊嗎?我謝鳴,調一下……”
趙婉輕輕吐出一口氣,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后背的警用套頭衫已經被冷汗微微浸濕。剛才那一番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她抬眼,望向窗外。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浦陽江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城市霓虹在厚重的雨簾后扭曲成模糊的光暈。那枚小小的蝸牛殼攝像頭,仿佛一個冰冷的坐標,指向城市深處某個潮濕、粘滯、爬行著巨大陰影的角落。
兇手在看著。用他那緩慢、粘滯、模糊不清的“蝸牛之眼”,透層雨幕,嘲弄而貪婪地,觀察著他們此刻的忙碌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