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鳴辦公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釘滿了照片、地圖、時間線和打印出來的監控截圖。中心位置,是幾張經過技術處理、依舊模糊不清的身影——深色臃腫的外套,低垂的兜帽,在雨夜或凌晨的荒僻水邊,以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緩慢姿態移動著。旁邊用紅筆圈出幾個關鍵詞:**DSPS(慢動作感知障礙)?強迫儀式?蝸牛投射?回收者。
趙婉站在白板前,指尖點著那些監控截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剖析感。她面前的謝鳴,背對著窗戶,窗外是陰沉的天空和連綿的細雨,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肩線和下頜冷硬的線條。他抱著手臂,像一尊沉默的、蓄勢待發的石像,只有偶爾掃過白板的眼神,銳利如刀鋒。
“他選擇的時間點非常固定,”趙婉指著時間線,“案發后24到72小時之間,無一例外,都是在深夜或凌晨。這個時間段,符合DSPS患者的生物鐘紊亂特征——他們的‘白天’通常在深夜開始。他選擇這個時間回收,不僅是為了隱蔽,更是因為這是他主觀上最‘清醒’、最‘舒適’的時刻。”
“地點高度趨同,”她的指尖劃過地圖上標出的五個紅點,“廢棄碼頭、荒涼江堤、老排水涵洞、公園人工湖深處……全部是靠近水體的、半封閉或遮蔽性強的、潮濕陰冷的角落。他在刻意尋找、甚至營造一種能模擬蝸牛自然棲息地的‘粘滯空間’。這種環境,配合他自身被扭曲的時間感和動作節奏,構成了他完整的‘儀式場’。”
“他的動作,”趙婉的目光鎖定在那些模糊身影上,“這種刻意到極致的緩慢,已經超出了偽裝范疇。我懷疑他可能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慢動作感知障礙’(SlowMotionPerceptionDisorder,SMPD)。在他的主觀世界里,時間的流速可能本身就與我們不同,或者他在執行特定動作(尤其是與他‘儀式’相關的動作)時,會產生一種動作被粘滯、時間被拉長的錯覺。他并非故意‘慢’給我們看,而是他只能、或者必須‘那樣慢’。這種障礙可能源于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或某種罕見的神經發育異常,甚至可能是長期自我催眠或藥物濫用導致的神經損傷。他對蝸牛的投射,既是心理上的病態認同,也可能是他對自己這種異常感知的一種具象化解釋——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粘液中艱難移動的蝸牛。”
“他的職業?”趙婉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緒,“需要高度精細操作能力,但工作時間相對自由,或者可以自主安排夜班。醫生?特別是外科或病理相關?實驗室技術員?精密儀器維修?或者……長期與水、潮濕環境打交道的人?水族館、污水處理、甚至……標本制作?”她拋出一個又一個可能性,“獨居是必然的。他需要一個絕對私密、不受打擾的空間來‘欣賞’他的‘作品’,進行他的‘儀式’。這個空間很可能異常整潔,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秩序感,與他內心扭曲的混亂形成病態對比。他對蝸牛殼的收集癖好是線索,他可能對其他的貝類、軟體動物,甚至所有帶有堅硬外殼保護柔軟內里的東西,都有異常的迷戀或收集行為。留意那些出售或收藏稀有蝸牛殼、貝類標本的渠道!”
謝鳴一直沉默地聽著,像一塊吸收所有信息的海綿。當趙婉提到“標本制作”和“水”時,他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轉過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份剛傳真過來的報告,快速掃了一眼,然后“啪”一聲拍在趙婉面前的白板邊緣。
“排查有結果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符合‘精神病史記錄’、‘行為孤僻怪異’、‘疑似時間/動作感知障礙’、且年齡在范圍內的男性,全市篩出來十七個。經過初步背景交叉比對,重點關注三個。”
他的手指點著報告上第一個名字:“王海,32歲,前市動物園兩棲爬行館飼養員,五年前因‘行為異常’(對館內蝸牛種群表現出過度、病態的癡迷,甚至試圖偷走珍稀品種)被辭退。有鄰居反映他獨居,極少出門,常在深夜聽到他房間傳出奇怪的、緩慢的摩擦聲。疑有輕度PTSD史(原因不明)。”
第二個名字:“李國棟,45歲,私人診所退休牙醫。診所記錄顯示他后期操作極其緩慢,常讓病人長時間張著嘴等待,引發多次投訴。退休后深居簡出,有收集各種動物牙齒和貝殼的癖好,尤其喜歡螺類。社區反映其作息日夜顛倒。”
第三個名字,被謝鳴的指尖著重敲了敲:“**張明遠,38歲,市醫學院附屬醫院病理科,前副主任技師。三年前因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據傳是操作失誤導致病理樣本大規模污染)被降職調離核心崗位,目前負責基礎病理切片制作和部分教學標本維護。**”
謝鳴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趙婉:“重點在于張明遠。第一,他的工作環境——病理科,常年低溫,福爾馬林氣味彌漫,處理的是人體組織,極度符合‘潮濕、陰冷、與死亡直接相關’的環境特征。第二,他的專業技能——精通各種切割工具(包括小型精密鋸),對人體結構極其熟悉。第三,事故背景——三年前那起事故,內部報告語焉不詳,但有傳言稱,事故發生時,監控拍到他操作的動作異常……遲緩,如同慢放。當時被解釋為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短暫失神。第四,獨居,無社交,同事反映其性格陰沉,動作總是慢半拍,尤其在進行精細操作時,給人一種‘卡頓’感。第五,有學生曾無意中看到他的私人儲物柜里,收藏著一些清洗得非常干凈的……蝸牛殼和螺殼。”
空氣仿佛凝固了。趙婉盯著“張明遠”那三個字,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病理科……福爾馬林……精密切割……操作遲緩……蝸牛殼收藏……所有的碎片,在這個名字周圍瘋狂旋轉、吸附、拼湊!那個在雨夜江邊緩慢蠕動、如同蝸牛般回收“眼睛”的模糊身影,瞬間被賦予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輪廓!
“就是他!”趙婉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真相逼近時那種巨大的沖擊和確認感,“‘儀式場’是他的工作環境投射!切割技能源自職業!慢動作感知障礙……那起醫療事故可能就是誘因或爆發點!蝸牛殼……是他對自身‘堅硬外殼下隱藏著窺視與切割欲望’的投射物!回收……是他重溫‘控制感’和‘創作’的病態儀式!”
謝鳴眼中寒光爆射,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桌上的對講機,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斬釘截鐵地響徹整個辦公室乃至走廊:
“全體注意!目標鎖定!張明遠,男,38歲,原市醫學院附屬醫院病理科技師!現住址,HX區楓林苑7棟302!重復,HX區楓林苑7棟302!疑持有危險器械,極度危險!行動一組、二組,立刻出發!封鎖所有出入口!技術隊同步監控其通訊和網絡!快!快!快!”
命令如同驚雷炸響。辦公室內外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行動聲響。桌椅被撞開,腳步聲如密集的鼓點沖向樓梯口,對講機里傳來急促的確認和部署聲。巨大的能量和冰冷的殺意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謝鳴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就往外沖。趙婉幾乎是下意識地跟上:“謝隊!我……”
“你留在這里!”謝鳴猛地停步回頭,眼神凌厲得不容置疑,帶著戰場上指揮官特有的決斷,“分析支援!實時跟進!我需要你盯著他可能留下的所有心理痕跡!沒我的命令,不準靠近現場半步!”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掠過——是保護?還是對她“紙上談兵”的殘余不信任?亦或是單純的不想讓她直面那血腥的收網時刻?
趙婉被他吼得腳步一頓,所有想跟去的話都被堵在喉嚨里。她看著謝鳴帶著一身凜冽的殺氣,匯入那隊全副武裝、如同黑色洪流般涌向樓梯的刑警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
技術科再次陷入一種高度緊張卻又相對“安靜”的狀態。巨大的屏幕上切換著楓林苑小區周邊的實時監控畫面。趙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回電腦前,雙手冰涼,指尖卻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調出張明遠所有的已知資料、病歷記錄(如果能獲取的話)、網絡瀏覽痕跡……大腦像一臺過載的機器,瘋狂分析著這個“蝸牛人”可能的行為模式、藏匿點、最后的瘋狂舉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窗外的雨絲依舊連綿,天色更加陰沉。技術科里只有鍵盤敲擊聲和監控畫面切換的輕微電流聲。
突然,負責監控張明遠住宅樓出入口的警員聲音猛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謝隊!目標……目標不在家!302室無人!重復,302室無人!”
什么?!趙婉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停在鍵盤上。
對講機里傳來謝鳴壓抑著怒火的低沉聲音,伴隨著劇烈的奔跑喘息:“搜!掘地三尺!技術隊!查他所有關聯地點!車輛!立刻!”
技術科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煮熟的鴨子飛了?怎么可能?!
趙婉死死盯著屏幕,大腦飛速運轉。不在家……他會去哪?他的“儀式場”除了工作單位和家……還有什么地方能提供那種潮濕、陰冷、半封閉、能讓他重溫“杰作”的粘滯感?一個被遺忘的、只屬于他自己的“蝸牛殼”……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張明遠資料里一個不起眼的備注欄上:名下登記有一處位于市郊結合部、靠近老工業區邊緣的廢棄小型冷庫(原用于儲存水產,已廢棄多年)。
冷庫!低溫!潮濕!封閉!絕對私密!而且……靠近廢棄的工業區河道!
“謝隊!”趙婉一把抓起旁邊的內部通訊電話,聲音因為激動和緊迫而有些變調,“目標可能去了他名下那個廢棄冷庫!地址是東郊老工業區,原‘鑫發水產’冷庫!那里靠近廢棄河道,環境完全符合他的‘儀式場’!他很可能在那里進行最后的……‘清理’或‘欣賞’!快去!”
電話那頭是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聲。下一秒,謝鳴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傳來,清晰地透過話筒在技術科炸響:
“收到!行動組!立刻轉向東郊老工業區!鑫發水產廢棄冷庫!包圍它!快!!”
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嘯仿佛透過電波傳來。
趙婉放下電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著屏幕上快速切換的、通往東郊的模糊道路監控畫面,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廢棄冷庫……冰冷的鐵門后……那個以蝸牛之眼窺視人間、以蝸牛之速收割生命的惡魔,此刻是否正沉浸在他粘滯、緩慢、充滿死亡氣息的最后儀式里?
她仿佛能透過冰冷的屏幕,聞到那股混合著鐵銹、陳年魚腥和福爾馬林的、令人作嘔的潮濕氣味。追捕的網,正以最快的速度,罩向那個陰暗、粘膩的“蝸牛殼”。而網中的獵物,是否已經察覺?或者,他早已在等待,用他那被拉長的時間感,嘲弄著獵手們的“倉促”?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戶,也敲打著每個人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東郊的方向,一片灰暗的工業廢墟在雨幕中沉默,像一頭蟄伏的、布滿銹跡的鋼鐵巨獸。而巨獸的腹中,一場冰冷粘滯的終局,正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