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報告墨跡未干,壓在市局檔案室冰冷的鐵皮柜里,散發著油墨和塵埃混合的陳舊氣味。浦陽江畔那令人窒息的粘膩感,廢棄冷庫里福爾馬林混合著腐臭的死亡氣息,似乎還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驅之不散。
謝鳴靠在椅背上,辦公室里沒開燈,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光芒透過百葉窗縫隙,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他指尖夾著的煙,積了長長一截灰燼,煙霧裊裊,模糊了他眼底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陰翳。結案了,但那股被蝸牛粘液包裹般的粘滯感,仿佛滲進了骨頭縫里。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沒等他應聲,就被推開了。趙婉抱著一摞厚厚的資料,站在門口。她換下了那身不合身的警用套頭衫,穿了件簡潔的淺灰色襯衫,頭發也利落地挽了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但那份初生牛犢的銳氣,似乎被冷庫里那幕人間地獄般的景象磨掉了一些,眼底沉淀著不易察覺的凝重。
“謝隊,”她的聲音平穩,帶著點公事公辦的疏離,“關于張明遠的心理評估終稿,還有案件后續媒體應對建議,放您桌上了。”
謝鳴沒動,只是從鼻腔里“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片流動的光影上,像是在搜尋著什么,又像是放空。煙灰終于不堪重負,無聲地斷裂,落在積滿煙蒂的玻璃缸里。
趙婉把資料放在他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一角,動作輕巧。她沒有立刻離開,目光掃過他冷硬的側臉線條,落在他夾著煙、指關節有些發白的手上。辦公室里只有煙霧流動的微聲和他略顯粗重的呼吸。
“他……”趙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在最后審訊時,提到過‘觀眾’。”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他說,我們沖進去時,那些蝸牛殼攝像頭……‘看’得很清楚。他覺得很……‘圓滿’。”
謝鳴夾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圓滿?那個瘋子,在警察黑洞洞的槍口下,在頭頂懸掛的尸骸陰影里,在儀式被粗暴打斷的瞬間,感受到的是“圓滿”?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厭惡和無力的暗流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猛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帶來一陣灼痛和短暫的清醒。
“圓滿?”他終于開口,聲音帶著煙熏的沙啞和毫不掩飾的譏諷,目光從窗外收回,銳利地釘在趙婉臉上,“他圓滿什么?圓滿他像條蛆一樣被按在泥地里?圓滿他下半輩子只能在鐵窗后面,用他那‘蝸牛時間’數墻上的裂縫?”
他的語氣很沖,像裹著冰渣。趙婉被他刺得抿緊了唇,但那雙清亮的眼睛沒有退縮,反而迎著他的目光,里面沒有委屈,只有一種沉靜的、近乎悲憫的洞悉。
“他圓滿的,是他的‘劇本’。”趙婉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力度,“在他的世界里,時間被拉長,動作被粘滯。他精心布置的‘舞臺’(冷庫),他懸掛的‘杰作’(第六位受害者),他排列的‘觀眾’(蝸牛殼攝像頭),以及最后……我們這些‘闖入者’,帶著憤怒、震驚、甚至恐懼闖入他的‘儀式場’……這一切,都在他極度緩慢、粘滯的主觀時間感里,被無限拉長、放大、咀嚼。他享受的,就是這種被‘觀看’、被‘記錄’、被‘打斷’的整個過程。對他而言,那不是終結,是高潮的完成。”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張明遠那扭曲粘滯的精神內核。謝鳴沉默著,指間的煙頭被捏得變形,灼熱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他想反駁,想用更粗暴的言語撕碎這種病態的“圓滿”論調,但話堵在喉嚨口,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因為趙婉說的,該死地戳中了那個瘋子邏輯的核心。
辦公室里陷入一種更加壓抑的寂靜。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地閃爍著,映在兩人臉上,明明滅滅。
“所以,”謝鳴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沙啞,“我們沖進去,開槍,抓人,反而成了他這出變態大戲的……完美結局?”
“在他扭曲的邏輯里,是的。”趙婉坦然地點頭,眼神清澈而殘酷,“就像蝸牛感知到危險,會縮回殼里。我們的行動,對他而言,只是外部刺激下的必然反應,是他‘劇本’的一部分。他把自己投射為那只縮回殼里的蝸牛,外面的一切喧囂、危險,都成了他殼內世界感知的模糊光影。這種‘被動安全’,這種‘被觀看的終結’,就是他追求的‘圓滿’。”
謝鳴盯著她,胸口那股無名火在冰冷的分析下,漸漸熄滅,只剩下一種深沉的、黏膩的無力感。他掐滅了煙蒂,狠狠按在玻璃缸里,發出“滋”的一聲輕響。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沉重。他沒再看趙婉,徑直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百葉窗。
冰冷的夜風夾雜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塵埃撲面而來,吹散了些許室內的煙味和壓抑。樓下街道車水馬龍,行人匆匆,霓虹燈牌閃爍跳躍,充滿了急促、浮躁的生命力。這與張明遠那個緩慢、粘滯、充滿死亡防腐劑氣味的“蝸牛殼”世界,形成了最殘酷也最諷刺的對比。
“蝸牛殼……”謝鳴看著窗外,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吞沒,像是在自語,“外面天翻地覆,里面自得其樂。真他媽……堅不可摧。”
趙婉站在原地,看著謝鳴寬闊卻透著一絲孤寂的背影。她沒再說話。有些東西,剖析得再清楚,也無法真正驅散那種粘附在靈魂上的冰冷粘膩感。她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
關門聲很輕,但在謝鳴聽來,卻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他依舊站在窗邊,任由夜風吹拂。口袋里,一枚堅硬的小東西硌著他的指尖。他下意識地掏出來。
是那枚在冷庫地上撿到的蝸牛殼攝像頭。證物編號已經打上,但此刻在他掌心,依舊冰冷堅硬。螺旋的紋路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頂端那個黑點,如同一個凝固的、永不閉合的窺視之眼。
他捏著它,指腹用力摩挲著那粗糙的殼面。堅硬的外表。內里那點窺伺的黑暗。張明遠縮回了他的“殼”里,無論那是監獄的牢房還是他永遠粘滯的精神世界。而這座城市,依然有無數堅硬或脆弱的外殼,在霓虹與陰影之下無聲開合。窺視與被窺視的欲望,如同蝸牛爬過留下的濕痕,從未真正消失。
他將蝸牛殼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這疼痛,帶著一種冰冷的真實感,暫時驅散了那揮之不去的粘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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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初秋的寒意悄然彌漫。一起新的報案卷宗,帶著油墨的微溫,放在了謝鳴的辦公桌上最顯眼的位置。報案人是本市小有名氣的青年演員蘇晴的經紀人,語氣焦急而憤怒。報案內容:蘇晴昨夜參加完一場私人派對后,在市中心某五星級酒店頂樓套房內,遭到**星海集團少東家周天揚**的暴力性侵。證據鏈薄弱,僅有蘇晴本人的指控和一些模糊不清的走廊監控片段。周天揚本人矢口否認,其律師團隊更是第一時間強勢介入,聲稱這是“惡意誹謗”、“仙人跳”,并暗示蘇晴是為了即將開拍的新劇角色而進行的“炒作”。
卷宗首頁,周天揚那張被媒體精修過的、帶著標志性痞帥笑容的臉,印在資料右上角,眼神張揚,帶著一種被財富和特權豢養出來的、近乎天真的傲慢。星海集團,本市的納稅巨頭,地產、娛樂、金融觸角盤根錯節。周天揚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巨大的財富、海量的曝光度和……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保護網。
謝鳴拿起卷宗,指腹擦過周天揚照片上那雙傲慢的眼睛,眉頭緊鎖。沒有物證(精斑、傷痕報告缺失),人證模糊(酒店服務員語焉不詳),只有受害者單方面的指控,對抗的是一個擁有頂級律師團隊和強大公關機器的超級富二代。這案子,像一顆裹著糖衣的毒藥,外表光鮮亮麗(明星、富二代、性侵),內里卻布滿了荊棘和看不見的陷阱。輿論的旋渦已經開始醞釀,網絡上“炒作論”、“價格沒談攏”的惡意揣測甚囂塵上,而受害者蘇晴的個人信息和過往經歷正被瘋狂扒皮。
“謝隊,這案子……”剛進門的副隊長王濤看著謝鳴手里的卷宗,臉上也寫滿了凝重,“燙手山芋啊。上面壓力很大,要求我們‘謹慎、客觀、依法處理’。”他加重了“謹慎”和“依法”兩個詞。
謝鳴沒說話,只是把卷宗“啪”一聲丟回桌上,發出一聲悶響。謹慎?客觀?依法?在這種力量懸殊的對抗里,這些詞聽起來像是一種冰冷的嘲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什么溫度的笑意。剛從一個粘滯扭曲的“蝸牛殼”里爬出來,迎面又撞上一堵由金錢和特權澆筑的、光滑堅硬的高墻。這世界,從不缺堅硬的外殼保護著內里的不堪。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窗外。樓下院子里,趙婉正抱著一疊資料匆匆走過。她穿著件米色的薄風衣,身形依舊單薄,但步履間多了幾分干練和沉靜。陽光落在她束起的發髻上,暈開一小圈毛茸茸的光暈。
謝鳴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蝸牛殼……他腦海里又閃過那個詞。富二代周天揚那金光閃閃的家族背景和頂級律師團,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更加堅固華麗的“蝸牛殼”嗎?把骯臟和罪惡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里面,只對外展示傲慢和所謂的“體面”。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那份燙手的卷宗。指關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這一次,要撬開的,不再是陰暗角落里的廢棄冷庫,而是矗立在陽光之下、由金錢和權力鑄就的金色堡壘。難度,幾何級數上升。但那股沉在骨子里的執拗,如同被投入滾油的火星,嗤啦一聲,猛地竄了起來。
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
“王濤,通知下去,強奸案專案組,十分鐘后小會議室集合。”
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進話筒:
“叫上趙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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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會議室里氣氛凝重。投影幕布上是蘇晴憔悴卻依舊難掩美麗的素顏報案照片,旁邊是周天揚那張意氣風發的精修海報,對比強烈得刺眼。初步掌握的零碎信息在屏幕上滾動:酒店監控時間點、模糊的走廊人影、蘇晴初步口供里提到的“他力氣很大”、“我反抗了”、“他捂住了我的嘴”……
王濤介紹了基本案情和目前困境,重點強調了周天揚背景的棘手和證據的極度匱乏。隊員們眉頭緊鎖,低聲議論著,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這案子沒法辦”的無力感。
謝鳴坐在主位,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坐在角落、安靜記錄著什么的趙婉身上。
“趙婉,”謝鳴直接點名,聲音沒什么起伏,“你怎么看?從你那蝸牛殼的角度。”
這稱呼帶著點舊案的印記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揶揄。趙婉抬起頭,沒有在意他的稱呼,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視線,又掃過屏幕上的兩張面孔。
“周天揚,”她開口,聲音清晰平穩,帶著犯罪心理分析師特有的冷靜,“他的‘殼’,太硬,太亮了。財富、地位、家族庇護、頂級的法律團隊,這些都構成了他堅不可摧的外在防御。在這種‘殼’的保護下,他長期處于一種‘行為無后果認知’的狀態。他的世界里,規則是服務于他的,阻礙是可以被金錢和權力粉碎的。侵犯一個女演員?對他而言,可能就像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雖然有點麻煩,但賠償足夠,麻煩自然會消失。他不會有真正的罪惡感,只有被‘麻煩’打擾的不悅。”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蘇晴的照片:“而蘇晴,作為受害者,她此刻的‘殼’是極度脆弱的,布滿裂痕。公眾的審視、輿論的暴力、對方權勢的碾壓、甚至來自某些系統內部的壓力,都在瘋狂沖擊著她。她的恐懼、羞恥、孤立無援感會被無限放大。她此刻的任何反應——沉默、反復、崩潰——都可能被對方律師扭曲解讀為‘心虛’或‘謊言’。”
“所以?”謝鳴追問,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
“所以,要撬開周天揚的‘殼’,常規的物證人證路徑,在他強大的防御面前,很可能收效甚微,甚至被反噬。”趙婉的目光變得異常專注,像手術刀在尋找病灶,“我們必須找到他‘殼’上的裂縫。這種裂縫,往往來自他自身行為的邏輯悖論,或者……他內心未被滿足的、病態的欲望模式。”
“他為什么要用強?”趙婉拋出一個核心問題,目光掃視全場,“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外形,自愿投懷送抱者不會少。為什么選擇風險最高的暴力方式?是追求刺激?是權力感的極致宣泄?還是……他本身就存在某種性心理障礙,只有在絕對的掌控和施虐中才能獲得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