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的樟木箱蓋被陳月推到一邊，棉絮上落著半片桂花，是方才風卷進來的。她捏著爺爺留下的牛角放大鏡，指尖在《春江花月夜》畫軸上慢慢挪動。陽光從窗簾縫漏進來，將“皎皎空中孤月輪”那行字照得透亮，墨痕里的細塵在光里翻飛，像極了她這兩日亂糟糟的心緒。

對江硯的氣還沒散。可方才老馬敲門，說孟璃托人送了東西來，“胳膊被劃了道口子，硬搶來的”，她攥著那個牛皮信封，指節(jié)都捏白了——孟璃不會騙她。從中學時替她背爬樹摘桂花的黑鍋，到后來她守這舊物店，孟璃總在雨夜來送傘，是這桂巷里少數(shù)知道她父母“意外”的人。江硯說玉琮線索是假的，或許……孟璃也是被蒙了？就像她被沉月硯的假地圖耍得團團轉(zhuǎn)一樣。

深吸一口氣，陳月將放大鏡對準畫軸邊緣磨損處。這是頭一回，她不想聽江硯說什么，只想自己看看畫里藏了什么。忽然，鏡片下的宣紙透出異樣紋路，像蟲蛀的細孔，卻排列得格外規(guī)整。她想起爺爺教的古籍修復手法，取來軟毛刷蘸了清水輕掃，那些細孔竟慢慢顯露出字跡——不是詩，是串音符，旁邊標著極小的“沉月”二字。

“是樂譜？”陳月心跳漏了一拍，轉(zhuǎn)身翻出父親留下的舊琴譜，果然在最后一頁找到對應調(diào)子，曲名《桂月引》，批注欄里有爺爺?shù)淖郑骸俺猎掠H授，默改其三。”

原來江沉月不僅畫了這畫，還把樂譜藏在里面。而爺爺陳默，竟改動了其中三段音符。

抱著畫軸走出儲藏室時，江硯正站在柜臺前，黑衫袖口挽著，露出手腕那道疤。見她出來，他手中茶杯頓了頓，水汽模糊了眼底情緒：“想通了？”

“沒想通。”陳月將畫軸攤在桌上，指著顯露出的音符，“但這畫說的話，我得聽。”她抬頭看他，語氣少了尖銳，多了幾分復雜，“你認識這樂譜，對不對？”

江硯沉默片刻，從公文包里取出個褪色布包，里面是本線裝琴譜，紙頁已脆，封面上寫著“陳默手抄”。他翻到《桂月引》那頁，指腹按在涂改的音符上：“民國二十六年，陳默改這三段時，說‘太順的調(diào)子留不住人，得有點刺’。”

“刺？”陳月湊近，那些改動的音符確實生澀，像突然卡在琴弦上的澀音。

“是破局的刺。”江硯聲音低下去，避開她的目光，“以前……聽外祖父說，陳家有幾位前輩，總在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對著這曲子出神。我以為把樂譜藏起來，把畫里的字蓋住，就能讓你避開這些。”他指尖劃過琴譜上的涂改處，“但你爺爺改的這幾筆，好像早有預料。”

陳月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夢里總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時而溫柔，時而突兀——原來不是幻覺。

這時門鈴“叮鈴”作響，老馬跑進來，舉著個信封：“月月，孟璃讓她弟送來的，說急著給你。”他擦了擦汗，“這姑娘不容易，昨天被黑西裝堵著，硬搶這東西出來，胳膊都劃了口子。”

陳月拆信封的手頓了頓。孟璃果然是被脅迫的。

里面是張泛黃的照片：古寺藏經(jīng)閣前，江沉月和陳默并排站著，身后墻上掛著《春江花月夜》，畫中月亮位置貼著紙條，是江沉月的字：“月滿則虧，破局在‘缺’。”

“月缺的時候……”陳月喃喃道，忽然想起日歷——三天后她生日，正是殘月。

江硯看著照片，喉結(jié)滾動：“我一直怕你碰這些，怕你像……像陳家過去的人一樣，栽進這迷局里。”

“像誰？”陳月追問。

江硯卻岔開話，指腹點在照片里的紙條上：“‘缺’字或許是指時機。你生日那天……”

“你在瞞什么？”陳月打斷他，目光銳利，“從硯臺到玉琮，從樂譜到這些名字，你到底知道多少？”

江硯抬眼，眼底情緒翻涌，最終只化作一句：“現(xiàn)在知道，對你沒好處。”

陳月抓起那本陳默手抄的琴譜：“但爺爺留下的‘刺’，孟璃搶來的照片，總不是讓我躲著的。”她看向江硯，眼里燃起一點亮，“三天后的殘月，我們試試。你教我彈這曲子，其他的……我自己查。”

江硯看著她指尖下的生澀音符，又看了看窗外飄落的桂花——幾片落在他們交疊在琴譜上的手背上。他沉默片刻，終于點頭：“好。但別再自己鉆儲藏室，等我一起。”

陳月沒應聲，低頭摸著畫里的月亮，那里的墨色仿佛淡了些，露出底下隱約的光。她想，孟璃說得對，有些事躲不過。但至少這一次，身邊有個人，愿意陪著她，把那些藏在畫里、譜里的刺，一根根拔出來。

那輪即將到來的殘月，或許不是終點，是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