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心崖被晨光染成金紅色，鎖魂草的白花漫過崖邊，像鋪了層雪。

陳月將那盞本命燈掛在崖頂的老槐樹上，燈芯被風一吹，忽明忽暗，映得崖壁上的刻字閃閃發亮——“陳月”與“江郎”的名字旁，不知何時多了行新字：“民國三十一年，陳父取燈于此，護真而去；同年冬，陳母續其志，燈歸其主。”

江硯站在她身后，手里捧著那幅《春江花月夜》古畫。

畫軸被晨露打濕，絹本上的江水竟似在流動，與崖下的云海連成一片。

陳月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的話：“這畫不是尋常之物，是陳家祖輩從江南帶回來的，畫里藏著張若虛的詩魂。”

“你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嗎？”陳月轉身問他，指尖拂過畫中那輪孤月，“爺爺說，畫的第一位主人，是陳家明代的一位祖母，叫陳靜姝，是個能詩善畫的女子。”

姑奶奶的白影從燈芯里浮出來，目光落在畫上，帶著悠遠的笑意：“靜姝祖母是張若虛的遠親。當年她嫁入陳家，陪嫁的除了這幅畫，還有半頁張若虛手書的《春江花月夜》殘卷，上面題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抬手點向畫中江心的小舟，舟上的思婦身影漸漸清晰，竟與陳靜姝的畫像有七分相似：“靜姝祖母說，世人都道這詩寫的是思婦離愁，可她從畫里看出的是‘輪回’——江月年復一年照過人，人也一代接一代望著江月，所謂宿命，不過是‘江月照人’的重復，可每一次重復里，都藏著破局的可能。”

江硯忽然想起家族秘錄里的記載：江家祖上曾是守護這幅畫的書生，與陳靜姝約定“江月共守”，卻因戰亂失散。

直到百年后，姑奶奶與江郎重逢，才在畫軸里發現了那半頁殘卷，上面補了行新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守月者，不必是男子；望月者，亦非只思婦。”

“所以這畫里的‘影母’，從來不是詛咒的源頭？”陳月的指尖觸到畫中江水，竟感到一絲溫熱，“是靜姝祖母以詩魂為引，讓后世的陳家女子，能在畫里看見先輩的影子，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是，也不是。”

姑奶奶的影輕輕覆在畫上，畫中的江月突然大亮，照出無數重疊的人影——有陳靜姝在燈下寫詩，有姑奶奶在月心崖等江郎，有陳月的母親在雨里奔跑，最后定格在陳月自己的臉上。

“影母是執念的聚，可最初的執念，是靜姝祖母想告訴我們：女子的命運，不該困在‘思婦’的框里。‘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那不是愁，是韌性——像江月一樣，被卷走了，還會再來；被拂去了，仍要照人。”

孟璃扶著母親走來時，手里捧著個紫檀木盒，里面正是那半頁殘卷。

婦人將殘卷鋪在崖邊的青石上，晨光透過殘卷，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字跡。

“張若虛寫‘不知江月待何人’，靜姝祖母補‘江月不待人，人自向江月’。”

“我娘說，這才是畫與詩的真意。”孟璃指著殘卷上的墨跡，“孟家祖上曾偷過這幅畫，想從詩魂里煉出‘長生丹’，卻發現畫里的江月只認‘向光而行’的人——那些困于仇恨、算計的人，連畫軸都碰不得。”

陳月忽然明白，為何孟家世代求畫而不得：他們只看見“影母”的戾氣，卻看不見畫里的江月始終在等“破局者”——不是等待誰來守護，是等待有人敢對“江月照思婦”的宿命說“不”。

姑奶奶的影在江月的光芒里漸漸透明，她最后望了眼那半頁殘卷，聲音與風聲相融。

“靜姝祖母等了六百年，我等了一百年，終于等到有人懂了——江月照的從不是‘思婦’，是所有‘向月而行’的人；輪回不是重復苦難，是讓每一代都有機會，把‘相似’活成‘不同’。”

影散的剎那，畫中的江月忽然從絹本里飄出來，化作一道光，融入崖頂的晨光里。

陳月將那半頁殘卷輕輕卷起，與玉佩、本命燈一起放進銅匣，鎖上時，聽見匣內傳來極輕的吟誦，是《春江花月夜》的最后兩句。

“落月搖情滿江樹——情非離愁，是生生不息。”

下山時，江硯忽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支狼毫筆，在崖壁的新刻字旁添了一行：“公元二零二四年，陳月、江硯共見江月，知輪回即新生。”

陳月望著那行字，忽然想起昨夜夢見陳靜姝，她站在畫中的江月里，笑著說：“你看，江月從不在乎誰在守它，它只在乎，有沒有人敢抬頭望它。”

舊物店的新木牌掛起來那天，桂巷的孩子們圍著畫中的江月嘰嘰喳喳。陳月將那半頁殘卷裝裱起來，掛在《春江花月夜》旁邊，下面寫著一行小字：“江月照過的人，都成了新的江月。”

江硯端來兩盞桂花茶，放在畫前。茶霧裊裊中，畫里的江月與窗外的秋陽重疊，分不清哪是畫里的光，哪是現實的暖。

“往后的鎖魂草，該開得更艷了。”陳月拿起茶杯，與他輕輕一碰。

“嗯，”江硯望著她眼里的光，笑得坦蕩，“畢竟，它們也見過江月了。”